“……故我来前,便已暂停宫室之造,遣督护董昭加紧修建城郭,待城郭完工后,即可迎入天子。”
也不必要一定全都修完了,再把朝廷搬迁过去吧,终究如今天子尚未大婚,身边儿没那么多人,朝廷里也缺额甚多,目前的宫殿、官署足够用了——“洛阳为天下之中,武皇帝所定都城,数世山陵,皆在其侧,既已克复,岂可久空啊?天子在长安,终不免播迁之讥,若还洛阳,朝廷声威必将大长,四方士人辐辏,则胡寇不足定也。”
裴该承认祖逖所言有理,只有还都洛阳,才能使目前的朝廷在法理上再无一丝一毫的瑕疵——终究司马邺不是前代司马炽明诏册封的皇太子啊,他登基为帝,说不定就有死脑筋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偏偏咬定名不正,言不顺,不肯臣从呢?若是返都洛阳,则必然谁都没话可说了。
只是这事儿,对于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呢?天子居洛,我是不是要跟过去?若不相从,是凭空将朝廷拱手与人,那我辛辛苦苦逐麴杀索,为的何来?可就目前的战略规划而言,是先底定关西,然后全力东进与石勒争胜——胡汉刘氏已如冢中枯骨,不足为虑——我又不放心把雍、秦两州交给别人去经营……这可该怎么办才好?
祖士稚你着的什么急啊,多等几年再提这个问题多好。裴该心说,我该找怎样的借口,才能将此事继续拖延下去呢?
他脑子里转圈儿,就这么愣了一愣,祖逖当即笑笑说:“我纯出公心,文约勿以我为袁绍也。”如今的形势,跟当年袁绍在邺城,要曹操把汉献帝从许昌送过去不同,我不是想要趁机谋夺你的权柄,这你大可以放心。随即表态:“文约可奉天子都洛,逖愿为国镇定西陲!”
裴该摆摆手:“我之衷曲,适已剖析,士稚的忠心,我亦素知也。倘有疑君之意,又何必授以骠骑之号,且召君前来?”我不是担心你祖士稚,而是……皇帝这玩意儿,交给谁都不放心啊,我是在担心天下所有的人!
祖逖一开始并不想提出这个还都的问题来,因为如今他镇守司州,洛阳在握,那么急急忙忙地想把天子搬迁过去,裴该会不会怀疑是想夺权啊?然而裴该既然说了:“所谓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诚,心曲互剖,则流言自息矣。”祖逖就琢磨着,我心里存着这事儿,若不对你明言,不就是不坦诚吗?干脆,我问上一句吧。
但必须得把话说明白了,我纯是为朝廷威信考虑,不是为了夺你的权柄,你若是不满意,咱们可以互换位置,你保着天子坐镇司州,我去镇定陇西。
裴该说你放心,我知道你所言纯属公心,而且合乎道理,我是不会怀疑你的——若怕你夺权,怎么可能授予你“骠骑大将军”之位,比我还高?然而——“我虽入朝,朝中尚多为西人,必不肯东归,还当假以时日,徐徐图之。且天子若东,陇道之断不足以危及朝廷,则恐我无藉口以征上邽……”
祖逖点头表示理解,说:“也不在这一两日,我只求文约承诺,必将归天子于洛,而非如索巨秀辈,唯敷衍而已。”
裴该当即表态:“我必奉天子还都!”其实他还并没有考虑清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跟祖逖产生什么龃龉,在两人间留下什么心结,所以啊——我先满口应承下来再说吧。将来究竟如何,且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反正政治家砌词改口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情……
于是承诺过后,赶紧转换话题:“正要与士稚商议,天子当婚,应择谁家女子为好?”
第四章 釜底抽薪
晋天子司马邺本年十六岁,而且马上就到十七岁生日了,虽说按照古礼,男子二十岁始行冠礼,并且可以成婚,但如今还有几个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守古礼啊?况且司马家此前兄弟相杀、叔侄相残,加上司马衷唯有一子,还被贾后给谋害了,司马炽无所出(曾立兄子司马铨为皇太子,同为刘聪所杀),则若司马邺有个好歹,近支断绝,难道还得按照历史惯性,把帝位拱手送给司马睿,甚至司马保不成吗?
只有天子得了嫡传的继承人,朝廷权威才能更加稳固。
不过裴该脑子里天然缺少这根弦儿,此事还是梁芬前几天提起来的。裴该明白梁芬的用意,他是希望乌氏梁家能够再出一位皇后,如此则自己的权势便可稳固——裴文约你轻易也搞不垮我,只能跟我合作。
因此裴该闻言,就忍不住问他:“前司徒亦曾陷身胡中,则先帝皇后见在何处?”
梁芬之女梁兰璧,乃是晋怀帝司马炽的皇后,洛阳陷落后,与司马炽一起被俘,押赴平阳,然而此女的身影就此在历史中消失了,也不知道结局如何。如今既然提到皇后之事,裴该想起了这一出,便即探问——纯出好奇心。
梁芬昂然一扬首,道:“皇后不甘受辱,早已自尽矣。否则刘聪岂会送女于先帝为国夫人?”这后一桩事儿,裴该倒是有印象,据说刘聪一开始待司马炽还挺不错,封为会稽郡公,时常设宴款待,还把自己的贵人刘氏——新兴名士、胡汉太保刘胤之女——送他为妻,封为会稽国夫人。
想来也是,倘若梁氏不死,刘氏就算嫁过来也只能做妾啊,何得为国夫人?
就听梁芬又说:“我梁氏经书传家,素重孝义,岂能如羊某般不堪啊?”裴该心中暗笑,心说你拿羊献容做比,问题是泰山羊氏更是经书传家,比你乌氏梁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当时裴该随口敷衍了几句,等今天就端出这个话题来,跟祖逖商量。其实对于裴该来说,最好是从裴家挑选女子,为司马邺之后,但问题裴氏本支人丁单薄,分支里貌似也没有什么年龄合适的未婚女性。退一步,从荀家挑人,也对裴该有利,问题荀崧就一个闺女,还被裴该抢先占了,至于荀藩、荀组兄弟……
“前不知太尉已归洛阳,未曾下诏使谒,”裴该就问祖逖,“何以不肯与君同来哪?”荀组是朝廷太尉,就算我事先不清楚他已北归,没有召唤他,理论上他也应该跟你一起到长安来吧?
祖逖笑笑:“荀公云当拱护都邑,以候天子,不肯入关。”荀藩、荀组兄弟乃是司马邺的亲舅舅,若想到长安来,他们早就来了,问题这兄弟俩压根儿就瞧不起关中各姓,不愿与彼等为伍,所以宁可在洛阳附近被胡寇逼着打,甚至荀组还一度打算逃往建康,却就是不肯西来。如今洛阳既已克复,那荀组就更有借口啦:天子迟早都是要回来的,我就跟这儿等着好了。
裴该笑问:“荀公不欲与我共事么?”
祖逖摇摇头:“非关文约,乃是……如文约适才所言,西人不欲东,则东人岂愿西啊?”如今朝中除了裴该之外,基本上还都是一票关中官僚——包括梁芬——荀组生怕受到他们的联手倾轧。倘若天子返回洛阳,那就没关系了,汝等来了我的地头,再加上我的身份、家世加持,还怕有人胆敢奓毛吗?纯属地域歧视。
随即祖逖又说:“然即荀公膝下,恐亦无可适天子之女……”你死心吧,荀家也没有合适当皇后的人选。
二人就此开始商议起来,究竟找谁家女子做皇后才好呢?祖逖自然而然地就往世家大族去想,还必须得是一等家族,才够资格;裴该虽然并不看重门第,但亦不便悖逆时风而行——再说了,皇帝讨老婆嘛,虽然也非小事,但我干嘛要在他身上搞平等?
只可惜想来想去,一等家族要么如裴、荀般无人合适,要么如琅琊王氏举族南迁,要么如清河崔氏陷在敌境,没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祖逖就说了:“所谓‘城南韦杜,去天三尺’,京兆世族,无过此二家……”长安位于京兆郡内,豪门不少,但能够提得起来也就只有韦、杜而已——如宋哲、宋敞的宋氏,则完全不够资格啊。
韦氏还有什么人在,裴该不清楚,须得查访,至于杜氏他倒是熟……可惜自己原聘那位杜小姐,已经嫁入了西阳王家,为世子司马播之妃,否则倒是蛮合适——即便年岁比司马邺大两岁,料也无妨。
就听祖逖又说:“可惜啊,若北渡而复河东,显族甚多,且多与文约有亲……”魏晋之际,别郡世族最多两三家,河东世族则是可以拿簸箕撮的!裴氏暂且不论,还有曾与之共同执政的贾氏——也就是贾逵、贾充、贾南风他们家,本籍襄陵,原属河东,后来才分出而为平阳郡。此外大河东地区还有柳氏、薛氏、梁氏、卫氏、鲍氏、毌丘氏,等等等等……
裴该听得祖逖所言,不禁俯首沉吟,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柳、卫见徙江南,如今虽然河东未复,终究河南已定,我与士稚何不寄书召之北归?此外尚有荥阳郑氏、泰山羊氏、南阳许氏、陈留阮氏、陈郡袁氏、琅琊诸葛氏、河南禇氏、中山甄氏等,亦可并召……”他没提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估计那两家将会死傍着司马睿,不肯返归。
祖逖不禁捻须笑道:“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也,又何必取得蜀地,才可威慑江东?”
……
小道消息往往比通过正规渠道所传递的公文要传播得快,裴该、祖逖收复河南,继而裴该入关之事,早早地便即风传到了江南地区。不少侨客仿佛在黑暗中瞧见了一线曙光,欣喜之下,便即陆续收拾行装,打道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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