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一边说:“中原初定,乃可设谋召南渡各家还乡,如此则江东势弱,兖、豫力强了……”一边又再摆了摆案上的食器,继续对祖逖道:“我意一两年内统合雍、秦,且北上以服氐羌,使彼等只能为助,不能为祸——刘曜在故上郡,亦当彻底踏平之!凉州张氏,素来忠勤,乃可羁縻,由其自守……”伸手朝代表凉州的酒盏相反方向一指:“然后,是该先取梁、益呢,还是东进以与君合,彻底平灭胡寇呢?”
巴氐李特以流民起事,逮其子李雄时攻占成都,奄有益州,建国号为“成”——史称成汉——在永嘉末年和最近几年间,成军屡屡发兵北上,终于吞并了梁州,一直杀到祁山南麓。成汉与胡汉相同,对于晋来说,同样是叛逆势力,虽然没有焚都邑、掳天子事,若仅论今日之势,其实未必就比胡汉弱了。
若非宁州刺史王逊苦苦支撑,使成汉不能尽取南中之地,李雄就相当于第二个刘备!
如今裴该已逐刘曜,东面有祖逖为他牵制平阳的胡汉政权,那么对于长安来说,其实最近的外患不再是屠各了,而是巴氐——当然啦,有南山为阻,成汉想要发兵入关,难度比过去的胡汉要大得多了,李雄也未必能有此等野心和魄力。
所以裴该问祖逖,你说我是先打成汉好呢,还是先打胡汉好呢?
祖逖沉吟少顷,皱着眉头说:“蜀道难行,恐不易取啊……”
“即不能取益,亦当定梁。汉中为南北锁钥、巴蜀门户,若能收复汉中,则巴氐不足虑,李雄迟早为我所擒;若不能收复汉中,诚恐关中不稳,难以全力以向河东……”
祖逖又想了想,突然间捋着胡子笑了起来:“文约欲先定巴氐,恐怕是别有所图吧?”
裴该也笑:“是谓‘醉翁之意’……”随即反应过来,现在还没有这句名言,于是干脆把话给说全喽——“醉翁之意,本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士稚可能洞彻其中缘由么?”
祖逖说我觉得吧,你想暂且撇下刘聪,而先打李雄,用意有二。竖起一枚手指来说:“其一,若得蜀地,控扼长江上游,则成王濬灭吴之势,王处仲在江州、庾元规在建康,皆不能安枕矣。”
要是把关中和蜀地连成一片,便能对江南地区呈现高屋建瓴的威逼之势,相信王敦就算是条龙,也得先给我蟠起来,庾亮再喜欢惹事儿,也得缩壁角里去。
然后祖逖又竖起第二枚手指:“至于平阳,文约得无欲将其当作汉季河北之袁氏乎?”
就目前形势而言,华阴以东,中原大地,是祖逖加刘琨,对抗刘聪加石勒,倘若没有特别的变化,三五年内恐怕难分胜负。裴该认为只要祖逖不死——理论上还有好几年寿命呢,而且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尚能多活几春——河防基本无虞,而有祖逖隔河呼应,或许刘琨的结局也能稍好一些。
若等裴该定了关西,有稳固后方,挟战胜之势,加入战团,起码刘聪父子遭到三面围攻,是一定扛不住的。然而他担心形势一旦发生这种变化,石勒基于唇亡齿寒之意,可能会倾全力以救援平阳——刘琨能够挡他多久,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故此——我先不东渡,却南下去打汉中,平阳的压力一减轻,以刘粲的个性,必然不会给石勒好脸色瞧,若石勒提前自立,二寇势分则弱,就比较容易逐一击破了。
所以祖逖才说,你是把他们当成汉末河北的袁氏兄弟了吗?
当年袁绍死后,二子袁谭、袁尚相争,曹操发兵河北,然而赢了一仗后却又主动退兵了。因为郭嘉劝他,说那俩小子“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曹操用郭嘉之计,果然他前脚才退,袁氏兄弟后脚就杀成了一团,曹操这才能一举而定河北,逐袁尚,复杀袁谭。
然而祖逖分析完之后,随即便说:“如此一来,胡寇不足平也,唯恐石勒趁势坐大……”突然间凑近裴该一些,低声问道:“文约实与我说,君可曾遣使往河北去过么?”
第三章 心曲互剖
祖逖问裴该,你到底有没有派使者前往河北去过哪?说这话的时候,他假意端酒欲饮,却一直歪头盯着裴该的双眼,想看对方是什么反应。
裴该闻言,倒不禁略略吃了一惊。可能因为刚喝了点儿酒,又正在畅谈战略,毫不设防,因此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就在表情上流露出来了,祖逖见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你这神情,却不象说:“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影儿都没有的事啊!”而象在说:“如此隐秘之事,你是怎么打听到的?”难道果有此事不成么?!
想当日截获那份“伪书”,祖逖确实心生疑窦,九成不信,却尚有一成将信将疑。但一则即便此事是真,为免动摇军心,同时也不想扰乱了自己的心志,他也必须得一口咬定为假;二来孔浚的解说很靠谱啊,祖士稚便暂时将怀疑深深地按捺下去了。
可是今天听裴该讲述自己的战略,有欲先南下攻成的意思,祖逖心底那点点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又泛了上来。你什么意思?是真的想让刘聪父子和石勒“缓之而后争心生”呢,还是为了刻意地避让石勒?!
祖逖自然不相信裴该会与石勒相勾结,甚至早早就约定两分天下,但当日魏该所言不为无理啊,裴文约向来对那羯奴评价甚高,是不是在羯营中那段经历,给他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从而对石勒起了畏惧之意呢?好在祖逖不知道何谓“斯德哥尔模综合症”,否则怕会想得更歪……
裴该一向敬重祖逖,在他面前向来还算比较坦诚,因此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实话说他若不犹豫,或许就扯谎了,既已犹豫,只怕对方生疑——还是拱手答道:“实不相瞒,我欲窥探羯奴动静,自在徐州时,即与其长史程遐密有书信往来。羯奴麾下,多不足惧,唯张宾深沉多智,乃欲引导程遐以拮抗之,进而谗言害之也——不知士稚何以得知此事啊?”
裴该还有一重担心,我自以为此事做得隐秘,结果连在司、兖之地的祖逖都听着风声了,那还有可能瞒得过张宾吗?究竟是从哪儿透出来的风,我可一定问个清楚明白。
祖逖盯着裴该的眼睛,良久方才一笑:“并非此事。”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裴该接过来一看,不禁勃然大怒,手拍桌案道:“此反间之计也!”
祖逖说我知道是反间计——“若非胡寇所为,恐是索巨秀的奸谋,天幸索某已亡——适才不过诒君耳,非试也。”我是耍你玩来着,真不是故意要试探你——当然这是假话。
裴该心说你就是在试探我,好在我心里没鬼……当即正色道:“士稚,裴某之心,可表日月。我二人若相猜疑,必使胡、羯得利,而误国家——既如此,我定秦州后,不南取梁,当即挥师东向,直攻羯奴!”
祖逖看裴该似乎有点儿光火了,赶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是我之过也,文约恕罪。”裴该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在腔内,终不可剖。然君子坦荡,不当启人疑窦,而今竟使祖君疑我,则过在我也。”本来只是客气话,谁想祖逖听了之后,当即双膝一屈,就给裴该跪下了:“文约若如此说,是不肯原谅我了,我当自刭以谢罪!”说着话,伸手就要去腰里拔剑。
裴该确实有些生气,但见祖逖都表态要以自杀来谢罪了,那还能继续以言辞相逼迫吗?赶紧一把按住了对方的手,随即态度诚恳地说道:“士稚,我意并非如此。所谓‘三人成虎’,又云‘曾母投杼’,以母子之亲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从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今我等既处高位,则嫉恨者非止羯、胡也,恐怕朝堂之上,攻讦、离间,亦必随影而来。所谓莫逆,不在不疑,而在坦诚,心曲互剖,则流言自息矣。”
仔细想想,你怀疑我也很正常,但若再碰到类似事情,你就该直白地问出来,而我也当坦诚相告,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嫌隙不生,龃龉不起——反过来也是一样。
祖逖不禁有些惭愧地俯首道:“君言是也,受教了。”他急于收束这个并不愉快的话题,赶紧说:“尚有一事,本不当问,既然文约责我,我还是直陈心中所虑为好。”
裴该心说不会吧,你心里还装着什么事儿?勉强笑笑:“君可直言无妨。”
于是祖逖就坦诚地问了:“今既逐麴去索,请教文约,未知何日可归天子于旧都啊?”
……
晋朝的法定都城,乃是洛阳,而非长安,虽然司马邺在长安践祚,但就理论上来说,此处只是“行在”罢了,并未下诏正式迁都。
祖逖自收复洛阳以来,就一直在督造宫事,此事裴该自然一清二楚,所以祖士稚突然间问出这个问题来——啥时候把天子迎回洛阳去啊——裴该自然也早有预料。
当即微微而笑,心说果然是这事儿,就问祖逖:“未知宫室何日可完?”
祖逖微微苦笑道:“人钱两缺,工程甚为缓慢,然而已较长安小城恢弘多矣……”虽然洛阳宫殿群都被刘曜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不可能很快恢复起来,但利用从前的规划,祖逖又花了半年多的时光,整天在工地上盯着,怎么着也能见着一定成效,不至于比长安小城里这临时性的宫苑要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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