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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曲彬还在挣扎:“这……汝已非晋官,如何还以晋品以论高下?今在城中,支将军以下即以程司马为最大……”
  “主公置我于‘君子营’中,除非营督、副督,余皆同僚也,何有高下之别?”你们那些名号都是自己瞎起的,正经石勒认可的只有“君子营”督张宾——就连张宾都得自己摸过来见我,程遐当上副督了没有?他有什么资格唤我前去相见?
  曲彬闻言,不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不但初时拍门的气焰不在,而且脸色铁青,双手还微微颤抖,心中有一股当即抱头鼠蹿而去,以免再受屈辱的冲动。虽然裴该句句话都是在拿自己跟程遐分别高下,本来不关他曲墨封啥事儿,问题他是帮程遐传话和跑腿来的呀,对方连程遐都不放在眼中,那又如何看待自己?恐怕在裴该看来,程遐是微末小吏,自己连街边的乞丐都算不上吧。
  本来嘛,在世家子弟心目中,也就只有天子略高一头,同侪可以结交而已,其余的从下吏到农夫、乞丐,你们全都是垃圾,又有什么分别了?
  若非担心就这么回去不好跟程司马交代,估计曲彬早就转身逃了。他正跟这儿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身后跟着的家仆发话了——那就是刚才奉命拍门的家伙,不算“君子营”正式成员,只算是曲彬的眷属而已,也跟裴熊似的,大字不识一箩筐,根本就不明白主人跟那姓裴的小子在说些什么——将身子朝前略略一探,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曲彬受其提醒,当即一咬牙关,吩咐道:“去,先揪他起来。”说了那么半天的话,你还一直跟胡床上踏实坐着,我倒站立在前,就仿佛是来向你回禀奏事一般——在这种氛围下,你肯定气焰嚣张啊,语气也横啊,我怎么可能压得住你?不如我先派人把你揪将起来,看你还有没有那么多废话,你还狂不狂得起来!
  那家仆领命,便即一撸袖子,直奔裴该而来。眼瞧他醋钵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看情形不仅仅是想过来揪人起身,或许还会直接一拳头就当面擂上来。裴该心说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好在我身边儿也不是没有人。
  当即用眼角略略一瞥侍立在身旁的裴熊,貌似随口说道:“这须不是支将军。”支屈六你打不过,这种家伙应该不在话下吧。裴雄当即躬身抱拳:“小人遵命。”随即迈步上前,抬起右胳膊来,手掌立起,朝着那曲氏家仆肩膀上只是轻轻一搡——但听一声惨叫,那家伙一个跟斗栽出去一丈多远,直接就滚到大门外边去了!
  曲彬还没能反应过来,裴该又用嘴角朝他一努:“这位,应该也不姓支。”裴熊会意,一拧腰,侧过身来,那几乎比曲彬大腿都粗的胳膊就直奔着他胸膛凑过去了。曲彬大惊失色,急忙双手在胸前连摆,高声叫道:“不要来,我自会走!”随即真的抱着头——其实是扶着巾帻——落荒而逃。
  其实在裴该看来,以裴熊的实力,他若真想揍人,曲墨封这类文士连躲都没处躲,连逃都逃不了,但他朝着曲彬过去的时候,动作比先前推搡那家仆要慢了整整一拍。很明显,这是放了水的,估计曲墨封终究是衣冠中人,生长于这个时代,裴熊面对官吏和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自卑感,所以啊——吓一吓得了,他要能识相,自己闪人,那是最好。
  在裴该的以目示意中,裴熊快步过去关上大门,并且上了门闩。裴该吩咐道:“今后当门应户,便交给裴熊了。至于汝……”瞟一眼还在旁边儿一个劲儿揉腰的老仆人,实在想不好让他做些什么——轻活儿没意义,重活儿又不落忍——最终还是:“汝且歇着去吧。”
  裴熊关好门,又再返回裴该身边,貌似目光中隐隐透出些崇敬之意,咧着大嘴赞道:“家主好生厉害。”
  裴该笑一笑:“哦,我厉害?汝能听得懂我等适才的谈话么?”
  裴熊连连摇头:“小人听不大懂,但见那厮先是张口结舌,继而恼羞成怒,想要动手,那肯定是落了下风了。”
  裴该先是得意地一笑,但很快笑容就凝结住了。他终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是以名位迫之罢了……以名位迫人,何如以势压人?以势压人,又何如以力杀人……”还是回屋吧,继续写我的毛笔字去。


第二十二章 账册
  曲彬抱头鼠蹿,狼狈返归郡衙回复程遐。当然啦,在入衙之前他就已经把双手放下来了,而且不但重新整理好了衣冠,还在不远处的井边临水照容,把原本狼狈惊惶的表情给调整了过来。
  只有恶奴狗腿子才会把受辱的痕迹留在脸上,跑去跟主家哭诉:“那厮他打我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曲彬虽然出身不高,终究是读过圣贤书的,士人风仪不可有失——尤其在上官面前。
  进得大堂一看,这回程遐不在写字,正满脸不耐烦地整理着案上的公文。曲彬远远地就施了一大礼:“回禀程司马。”程遐虽然并不怎么认脸,分辨语声倒没啥问题,于是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墨封辛苦了。唤那小……裴郎进来吧。”
  曲彬嘴角略略一抽,但还是尽量保持表情的端庄、语气的平和,回答道:“那小人不肯随下官前来,且语多悖妄,轻视司马,还说……要司马亲去见他。”
  “哦?”程遐抬起头来,眉心一拧,两道扫帚眉又差点儿连在了一起,“他如何说?卿勿有所隐,可直言不讳。”
  曲彬心说直言不讳我就太丢脸啦,当下尽量隐瞒自己的话语,光把裴该的言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先说你人品肯定不如他,再说你官品也不如他,三说大家伙儿在“君子营”中份属同僚,并无高下之分,所以——“坚不肯来见。下官不便动粗,只得归来回禀司马。”
  他本以为程遐闻言会勃然大怒,谁想程遐听着听着,反倒双眉舒展,微微笑起来了:“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曲彬心说这啥意思?你明知道裴该会拒绝前来,还派我去传唤?你知不知道受辱的并不仅仅是你啊,我也跟着倒霉,差点儿被扔出门外哪!
  程遐伸手招招:“墨封,且近前来。”曲彬急忙小碎步趋近,就听程遐问道:“这数日,支将军逢人便言,‘主公’一词,并非那小人生造,实有所本也——墨封未曾听闻么?”
  曲彬愕然——这我还真是没听说,我后知后觉了。
  其实最早散布此言的还不是支屈六,而是简道,问题简至繁身份太低,又从来为同僚所轻视,说也白说,没人会当一回事儿——恐怕连笑话都算不得,根本不值得传扬。要等到支屈六到处为裴该辩诬,这消息才逐渐传布开来。其实在派曲彬前去召唤裴该之前,就已经有人向程遐汇报过了。
  程遐说了:“那小人独出机杼,特言我等所不言,乃是嘲讽我等不学,无如他博览群书耳。想是他欲得副督之职,却为百僚所阻,故以此来暗算我等——则其心胸,不问可知……”我就知道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出身摆在那里啊,世家大族的臭脸,咱们从前也可都是惯见的——而且不仅仅骄傲,对咱们还心怀怨念,想要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所以说他不肯自动来见我,那真不是你猜想的什么因为尚且不得信用,所以不敢乱跑乱动——“彼亲近武夫,而不与文士往来,想亦为此——故遣墨封前往相试一二。”
  曲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说我靠你这想得也太深了吧……你都没怎么见过裴该,起码没跟他说过话,就能把他的心理研究得那么透彻?“司马智深,末吏望尘莫及。”
  顿了一顿,又问:“然则如何处?不如调动兵马,将之捕来,司马好生训诫一番……”
  程遐摆摆手:“那小人新投军中,又无罪过,怎能擅自捕拿?”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貌似石勒招揽裴该之意甚诚,这还没对他失望呢,你怎么能对他动粗?就不怕石勒光火吗?再说了,他最近跟支屈六走得那么近,你想动粗,也得支屈六肯答应才成啊。
  曲彬问说那咱们就拿他没办法了吗?如今明公还没有授予职司,真等起用了他,就他目前这种非常无助于团结的心态,将来肯定要对我等不利啊!心里话说,起码我跟他的梁子是结下了,他或许不敢动你,但日后必然会收拾我啊!
  程遐笑一笑:“黄口孺子,随心而动,哪有什么远谋?我自有对付他的计策——墨封且退,不必再为他操心。”
  ……
  那日黄昏时分,支屈六按惯例又跑来听故事了。不过他这回带来了两个胡兵,一个捧着酒食,一个抱着一大摞的简牍。裴该指指那些简牍,问说这是什么意思?支屈六笑道:“这是程子远托我转交给裴先生的。”
  今日午后程遐找到支屈六,先是叫苦说公务太过冗繁,身边人手不足,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明公招揽裴郎,寄望甚深,虽然未曾分派职司,但我听说裴郎已然病愈,反正闲来无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担一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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