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屈六在心目当中,早就把裴该当作诸葛亮之亚匹了,不过对裴该的判断,也是随着他对诸葛亮的了解而逐步提升的。最初只当裴该是个有一定见识的书生,就和时论对诸葛亮的评价相同;进而通过裴该的讲述,知道诸葛亮将蜀中治理得井井有条,且以一州之地、数万之卒,就能独抗强大的曹魏——因为东吴的配合每每不靠谱——他觉得裴先生也应该是类似人物;再进一步,知道诸葛亮率师北伐,对敌曹真、司马懿的时候,陇上精锐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这不仅仅是管仲,抑且是乐毅啊,而能够把其中缘由、道理分析得有若目见的裴先生,难道会比历史上的诸葛亮差太多吗?
怪不得张先生临行时要我好生看管他,不能让他跑喽——他是卧龙啊,张先生是凤雏,主公二贤俱得,引为左膀右臂,则天下不足定也!关键支屈六认为石勒不会象刘备那么惨,最终只能偏处一隅,一是石勒起兵较早,势力膨胀得较快,非刘备早年间四处流蹿,几无立锥之地可比,二是……只有刘元海可比曹操,但他已然驾崩了,余者谁能拮抗刘先主?!
所以他既不想一口回绝裴该的请求,又认为裴该所言,石勒将来在军事上会对他有所咨询,那是很有可能性的,到时候总不能真让裴该乘坐牛车甚至肩舆临阵啊,成何体统?继而听裴该说只是想在城内跑马,支屈六心说那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但条件是:“我须亲领裴先生前往。”
……
于是第二天白天抽了个空,支屈六就带着裴该去了城西的马场——那是胡军入驻之后,特意圈出来,推倒房屋、清整地面,用来演练和检阅骑兵的。支屈六挑选了一匹比较温顺,当然也脚力不健的牡马,一步步指点裴该应当如何控驭。裴该仅仅操练了半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软,就连大腿都差点儿抽筋——他心说这没有镫的马可真难骑啊,我要不要试着“发明”马镫呢?那玩意儿又没有技术含量。再一琢磨,还是日后再说吧,胡人再用上了马镫,更将如虎添翼也,我可不能做这种资敌之事。
支屈六白天的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陪着裴该,但是又不想让骑马的裴该离开自己的视线,所以双方就说定了,三日做一次练习——且等三天后我再来接你。
可是三天之后,他再来请裴该去跑马,裴该还没出门,就听身后有人叫唤:“文约哪里去?”支屈六转过身去一瞧,只见一名女子从正房翩翩而出——瞧不清容颜,因为头上戴着竹笠,垂着轻纱,遮住了面孔。裴该赶紧拜伏在地:“启禀姑母,侄儿正待前去习练骑术。”
支屈六自然明白这女子的身份,敬她曾经是个王妃,又是裴该的长辈,于是也遥遥地拱了拱手。就听那女子呵斥道:“骑马大是凶险,若文约不慎失足,伤了筋骨,那可如何是好?不许去!”
支屈六心说骑马有什么可凶险的?你们这些中国人啊,占着块好地方,所以人无斗志,就只想安安稳稳过一生;我们可是从草原大漠上来的,马是我们追逐猎物、放牧牲畜,获取食粮的重要伙伴啊,真要象你们中国人的想法,那我们早就都饿死了。自入中原以来,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晋军望风披靡,这就是你们柔弱、怯懦的必然结果!
就听裴该跪在地上分辩道:“侄儿如今既入军中,岂可不会乘马?骑马并无太大风险,侄儿谨慎,又有支将军从旁照应,料必无虞,姑母不必担忧……”好说歹说,裴氏却总不肯松口,直到支屈六都觉得有点儿烦了,裴氏才提出来,你要去练习马术也成,我得去跟着瞧瞧,是不是真有风险。
支屈六是无可无不可,他只怕裴该逃跑,又不会担心一个女人,而且据他估计,那女人是在屋里闷得太久了,所以才借机出门散心而已——什么骑马有风险,要在旁边儿瞧着,谁信哪?就算裴该真从马背上跌下来,我都未必来得及救,你在旁边看着又能做什么了?所以裴该一出声恳求,态度还挺诚恳,心情似又急切,支屈六不好驳他面子,想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果然风平浪静,裴该已经能够勉强放马疾驰了,裴氏就在旁边儿瞧着,时不时命侍女芸儿给侄子递块帕子擦汗,或者递碗水解渴,也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三日后又是三日,裴该继续练习骑乘之术,裴氏也一直要求跟着来瞧,瞧来瞧去的,裴该就说姑母你光跟旁边儿瞅着闷不闷啊,不如你也来学学吧。
支屈六还没有发话,裴该就口若悬河地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奉劝裴氏,直到说得裴氏意动了,他也不征求支屈六的意见,却也没有完全忽视支屈六,只问:“似我姑母,先从哪匹马乘起,比较安全?”
支屈六彻底被裴该牵着鼻子走,却也浑然不觉,不自禁地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匹小牝马。裴该说好,我来教姑母骑马,不劳支将军。支屈六点点头,他心里想的是,你们中国人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怕我碰到裴妃,有损她的名节吧?真是想太多啦……你教就你教吧,我才没心情去教一个女人骑马——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他却没有注意到裴氏在轻纱下的双睛陡然放亮,同时微微点头,深为侄子的聪颖而感到欣慰。
第二十五章 离间
裴氏并非全然没有骑过马,但此前不过偶尔跨乘,由奴仆牵着缰绳,缓缓而行罢了,从来也没有自己亲自驾驭过。这回裴该先扶她上马,牵着走了半圈,看似还算稳当,可是等把缰绳一交到裴氏手中,她当即手足无措,连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裴该低声抚慰,说支屈六说了,这匹小牝马没什么脾气,姑母可放胆骑乘,随即瞥一眼支屈六,就见对方正侧着头跟一名小兵低语,貌似并没有关注自己,于是把声音继续压低,说:
“若不能熟悉骑乘之术,如何得脱虎口?姑母勉之哉!”
支屈六跟那名小兵说了没几句话,就一脸不耐烦地站起身,步出辕门之外。大概在裴该卫护下,裴氏七扭八歪地又绕场半圈以后,支屈六才始返回。裴该远远瞧着,就见那糙汉紧锁着眉头,一脸郁卒,抬起头来望向自己,似乎想要近前,又似乎还有点儿犹豫。
裴该心说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貌似和自己有关啊。于是朝裴氏使个眼色,将之搀扶下马来歇息,自己转身走到支屈六面前,问他:“将军有话要对我说么?”
支屈六撇撇嘴,嗫嚅少顷,突然间一抱拳:“确实有事,还请裴先生相助一臂。”
“将军尽管直言。”
“颍阴又遣人来了……”
颍阴县就在许昌正西方五六十里外(其实颍阴才是后世的河南省许昌市市区所在地),不久前孔苌才刚率军入驻。此前石勒在宁平城击破晋师,随即凯旋许昌,留下孔苌收集和运送物资,等孔苌归来的时候,石勒早已经发兵北上,去攻打洛阳了。孔苌与支屈六相同,也是过往的十八骑之一,但论起受石勒的信用程度来说,又远远超过了支屈六,而可与蘷安、桃豹、支雄等并驾齐驱。所以他耻在支屈六之下,既然支屈六受命留后,镇守许昌,孔苌就只是把物资运送过来,自己不肯入城,转道去屯扎在了颍阴。
问题石勒凯旋的时候,把粮草大多先期运走了,孔苌奉命搬运的都是些旗帜、绸缎、甲杖之类,饥不能食,所以他入驻颍阴之后,便遣人来许昌向支屈六索要粮饷。本来石勒军中粮食也不富裕,好不容易击败晋师,略有盈余,但随即北向洛阳,这一仗又不知道要打多久,所以程遐量入为出,只核算出了足够一千人马吃用一个月的粮秣,打算交给来人带回。但颍阴来使却一腆胸,一撇嘴,说你这啥意思,打发乞丐哪?这连个零头都不够啊!
来人说了,孔将军本部确实只有一千人马,但为了运送物资,到各乡各村去搜罗民夫,临时又拉上来两三千人,等到了颍阴一琢磨,若放他们回去还需要给路费,军中正好缺人,干脆,全留下来得啦。再加上颍阴本来就驻扎有数百兵丁,这里外里加起来将近五千人哪,你光给这么点儿怎么够?!
本来支付颍阴粮秣,在支屈六和程遐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因此二人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一名小吏前去支应。小吏听了来人的话,当即分辩,说对啊,我们确实知道颍阴本有守兵,可颍阴也本有粮草啊,我们只是给你们补上缺额罢了。好吧,既然将军您说又多招了两三千兵,那你给个确数吧,需要多少,我们再准备。
来人当即伸出手掌来:“需粮五万斛,草一万石!”
小吏当场就惊了:“此非一万军两月之需么?如何吃得了那么多?”
来人把眼珠子一瞪,说俺们孔将军可不跟你们支将军似的,只知道躲在城里空耗粮食,颍川郡以及西面的襄城郡内,还有很多地方没能掌控住,那都得派兵去打,就算不攻城拔寨,宣喻农村,征召新兵,总得需要粮食啊。孔将军打算起码再多召五千人,以防郡公攻打洛阳不顺利,咱们还能给增派援军前往——所以十万斛粮、五万担草那都是少的,防着你们算不过来账,所以先要这个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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