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和我们是奉命来观察轿的。夜间找来木匠已重新把轿内的坐椅修好,把矮茶几装饰起来,安牢靠了,草草收拾一番,就算完了。
“陪同崔玉贵去延庆州的,自然是有向导姓杨的。据崔、杨说,延庆州是义和拳扎堆的地方,四门紧闭,都是义和拳的人守城。州衙门已经好久不能办公了。还是姓杨的有办法,冒充东路催粮的人(义和拳缺粮),好不容易进了城,找到州官后才说出实话。州官和两位师爷一起见的我们。我们一无信件,二无凭证,他们哪里肯信。好在延庆州跟宫里常有交往,宫中用炭,是延庆州进贡的,这是一大批供应,一年要几十万斤。崔玉贵提到北京西四北红罗厂收炭的太监某某,他们才相信了,恰好这二位师爷里就有一个和某太监曾经打过交道的,于是他们放心了,连夜找到衙役把轿子整理好,传唤了轿夫,州官带着官印,师爷陪伴着跟随着来到岔道城。他们说,在这兵荒马乱时代,印说丢就丢,印就是脑袋,当官的把印丢了,脑袋也就危险了。他们带几个亲丁保护着他们也保护印,就这样,瑟瑟缩缩地跟着我们走了多半夜。让他们办点供应,他们哪里能办得到?师爷说,我们知道这是天官赐福的事,捧着花献佛,谁也不傻。过去我们常孝敬过宫里,不是榆木脑袋,一点弯儿也转不过来的人,可现在说话不算数,手底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延庆州的几个人还算聪明,不敢跟崔打官腔,说的全是粗话和大实话,很对崔的口味。听崔玉贵说话的口气,很同情延庆州的州官,由他回禀老太后,一定不会乘机踢他们一脚的。乘机说坏话,这是太监回事常有的事,对太监千万得罪不得,尤其是崔玉贵,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他舌头底下花样可多了。
“州官大老爷并没有朝圣,因为我们没看见他进来。天已经大亮了,仔细看这院子,根本不像有女眷住过,四角都是破破烂烂。我们的住房光有一铺炕,炕上一张旧席,任何陈设也没有。最主要是只有男厕没有女厕,半夜时有人进院给缸里挑满水,灶里加些劈柴,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就这样,在这里住了一夜。总算还好,能给点吃的,不致挨饿了。
“车驾又要出发了。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凉,不像关里那样闷热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们,都是单衣单裤,又被雨淋湿了,夜里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里,一来给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袜子,二来我们也取取暖。两天的时间,我们已经变成灶下的蓬头鬼了。哼,王公大臣们一个有良心的也没有,皇上仍穿着旧青布长衫,护军的绿色裤子,一点倒换的衣服也没有,他们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换一换。我们当丫头的亲眼看着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禄……此话他们只会讲给别人听。
“老太后要启驾了,轿子抬到院子中央,大臣们由各角落里钻出来,恭送老太后启程,依然出东门。冷冷落落的,没有一点仪鸾的排场,蓝呢子小轿是第一个,皇上的驮轿是第二个,皇后的驮轿是第三个。李莲英病了,特赐让他坐驮轿,排第四个,我们侍女的车紧跟驮轿后。其余顺序是大阿哥、小主、格格,就这样一溜长龙似地出发了。早晨吃的是黑馒头冬瓜汤,只知道有人送来,不知道由什么地方送来的。
从昌平到怀来(6)
“出了东门,沿着城墙走,绕道走上了京绥通路。这时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他们碰到我们的车,并不愿意让路,和我们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们也没办法,给我们带来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据说快到怀来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来,比昨天的雨还大,有风,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闪电一亮,雷就紧跟着劈下,惊得骡子的耳朵都立起来。风卷着雨点,把车帘子揭开,简直等于往身上泼水。娟子和我把车帘子握紧,略挡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车当然是不能走了,有几个败兵,没处可躲,钻在我们车厢底下。天哪!他们要起歹心,乘这大雨的时候,喊都喊不应,若上车糟蹋人该怎么办啊!九死一生,我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万万人之上,可今天怕是连两个贴身的丫头都庇护不了。我们两个死死地按着车帘子,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细听车厢底下的声音,心都跳到嗓子眼里,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们逃亡路上最悲惨的时候了,我不说出来有谁能够知道呢?
“雨由大变小,天虽然不开晴,雨点总算变成细丝了。轿车拖泥带水地向前走。这时我俩只希望车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里,无论如何也比败兵蹲在车厢底下强得多。眼见马路旁有两间屋子,窗子洞开着,像两个黑窟窿,门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个大草帽,雨后正随风掀动。车把式一阵心血来潮,打算捡这个草帽。可是一掀,妈呀,赶紧放手往回跑,原来那是个死尸,蝇子乱爬,被人杀死的,埋在井旁边,只露着个头,满脸是血,草帽系在颈子上。车夫往回跑的时候,摔得满身是泥,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惊恐。那个时候,小命说完就完。我俩只能屏息敛声,听候命运的安排。自从出了西贯市,沿途土井并不少,但我们渴死也不敢喝那里的水,一来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涨,一伸胳臂就能够着水面,黄汤绿沫,看着就恶心。更重要的是井里头往往有死人,不是一个人头,就是一具死尸浮在上面。这是车夫告诉我们的,他们也不喝这里的水,甚至饮牲口连骡子都不喝。我们沿途的艰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时刻,来到一个大镇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说前两天过的是阴间,到这里就算还阳了,娟子我俩管这里叫阴阳界。
“第一是,这里有地方官前来接驾了。
“第二是,有从北边来的军队前来护驾了。
“我们当侍女的,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用眼看,用耳听,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每天必须把‘是’挂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时间长了,养成察颜观色的本领,现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个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没有人理,没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里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着消失了。
“榆林堡离怀来县有30里,是延庆和怀来交界的地方,县官亲迎30里来接驾。这位县太爷是很有章法的,向着第一乘轿子、第二乘驮轿报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驮轿请了个跪安,对余下的轿车并不答理,起身上马,头前引路,进入街里。可见这是暗中有人指点,才知道第一乘轿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驮轿是皇上,第三乘驮轿里是皇后,余下的就可以不闻不问了。
“堡子的规模并不大,一条正街,路北有三家骡马店,这是给差夫驿卒预备的,足见当时差役的频繁,现在冷落了,各家的门都紧闭着,街上很多乱兵,骡马粪的气味刺鼻子,雨后满街流泥水。老太后被引到尽西头一家大的栈房里,这是北房三大间,一明两暗,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台阶特别高,屋子中间有茶几、椅子、铺垫,堂屋东西两壁是木头隔扇,门口是竹帘子,墙上挂着字画,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没遭劫的屋子。
“夏天的中午,虽然没出太阳,但特别闷热,苍蝇又多,直叮脸;院子里的蜻蜓乱飞,使人心发烦。我们出来进去舀洗脸水,打漱口水,要特别小心,一来地滑,二来台阶高,会绊个跟头,好在这个地方烧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据说这儿三个店原来都准备好三大锅绿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乱兵饥民给抢光了,任凭怎么拦挡也拦挡不住,只有这个院里还剩下一点锅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这时乱兵成帮结伙,由店前经过,俗话说,有势力的怕不要命的,这都是些亡命徒,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毕以后,召见了这位地方官,我们躲在东暗间里,李莲英引进来的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说的话听不清也就记不清了,只记得说话带丝丝的口音。老太后很夸赞他一番。当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出县城30多里路,酷暑的天气里,又冒着大雨,到两县的边界上亲自恭迎圣驾,乱世识忠臣,这种赤诚的心,实在难得。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昨天到一个县(昌平县),放枪把我们赶走,今天到怀来,郊外亲迎,怎能不让老太后感动呢!
“不一会儿,厨役送豆粥来了,由皇帝的内监接过来,只是每人一中碗,并无别的食品,先送的两碗里还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没有。可怜的午饭,根本没筷子,老太后让取秫秸杆来,这已是两天来司空见惯的事了。吃完粥后,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见我在旁,说‘荣儿有水烟吗’?我说,‘水烟、火镰全没丢,就是没烟袋’。李莲英赶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门口,跟他说清楚,很快就送来了。老太后问些闲话,内监侍女都在旁,并不避讳。太后说:‘这回出来十分仓促,皇帝、皇后、格格们都是单身出来,没有替换的衣服,你能不能给找些衣裳替换一下。’县官跪着回禀说:‘微臣的妻子已经亡故,衣服箱笼多寄存在京城里,只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随臣游宦到这里,臣母尚有几身遗物,还在臣的身边,皇太后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来这位县官很识大体,说的话很娓婉动听。老太后让他平身,又低声对他说,‘能找几个鸡蛋来,才好’!县官说,‘臣竭力去找’,说着请跪安退下。过了片刻,县官亲自用粗盘托着5个鸡蛋并有一撮盐敬献给老太后,并说各家住户,人都跑空了,只能挨户去翻,在一家抽屉里,找出5个鸡蛋,煮好后献给太后。又说,臣知道老太后一路劳乏,特备轿子一顶,轿夫都是抬轿多年,往来当差惯了的,请老太后放心等等。这期间我们洗手给老太后剥好鸡蛋。我们隔着帘子看县官,大约35岁上下,清瘦脸,很稳重。老太后让他下去休息。老太后一口气吃了3个鸡蛋,大概是惊恐的心已经过去,两天来又没好好吃饭,把剩下的两个鸡蛋让李莲英献给皇上,别人都没有份,这是老太后特意表示对皇上的爱敬。老太后吃完鸡蛋又吸几管水烟,重新洗脸擦背,疲劳总算赶走了些,开始传呼起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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