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昌平到怀来(7)
“老太后坐怀来县备的轿子,皇上坐延庆州备的轿子,皇后、小主同一乘驮轿,大阿哥和溥伦贝子同一乘驮轿,李莲英一乘驮轿,余下顺序而行。出了榆林堡,途经各处村落,更是残破不堪了,门窗户壁没有一处整齐的,都被残兵败卒给破坏了。他们有什么抢什么,如果门锁着,就把窗户给掏开,墙也坏了,篱笆也倒了,破棉絮烂褂子全给扔在路边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群接着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东西吃干净算完,这是我们亲眼见到的。
“要说一点不是我应该说的话了。
“李莲英不是临离开宫的时候就发蔫吗?半路上下大雨不是又病了吗?现在又扬气起来了,就因为来了个护驾的岑春煊,一口一个大叔,把李莲英喊得扬气起来。我和娟子同样有这样的看法。
“我们足不出户,又聋又瞎,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听小太监的,他们有话存不下,有点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诉我们才算舒心。听小太监说,岑春煊本来不是带兵的,他是甘肃管钱粮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个好说大话喘粗气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说他是‘苗子’,有种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后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扰乱的时候,他就扬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后,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肃巡抚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拦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见心不烦,打发他出去了事,于是给了他2000来兵,5万两银子,由草地顺北路来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后,军机处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步兵原来驻在张家口,因此让他办理察哈尔堵防的事,等两宫离宫以后,他得了信息,就追随到了怀来,借机扬言说是由甘肃特来京郊带兵护驾的,吹的多响。他的老子是岑毓英,当过云南总督,朝圣时曾和李莲英打过交道,所以他一到怀来的榆林堡就先拜见李莲英,一口一个大叔,叫得又响又脆,李莲英平白添了这样一个有军队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随自己的手心转;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边通天,差事一定当得红火,本来就是顺杆爬的人,抱住这条粗腿,就一定会飞黄腾达。两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爽,因此李莲英也就不发蔫了。从榆林堡开始,这两位令叔贤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丑回鸾,岑春煊所以能当保驾的近臣,实在是李莲英保荐的。李更长期给他说好话,岑春煊才一直恩宠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陕西巡抚,后来当两广总督了,这都是从榆林堡喊大叔开始的,不要小看现在这个小镇甸满街流黄泥汤子。这段公案,我们当侍女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骨子里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这也是我们不应该说的话。总之,子承父业,岑毓英总算教子有方。俗话说得好,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不说闲话了,还是书归正传吧。
“从怀来县官接驾起,王公大臣们就撒了欢了,首先是快马加鞭先察看老太后驻跸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馆如何,弄得乌烟瘴气,跟夜宿西贯市时的鸦雀无声不同了。自榆林堡启驾到怀来县城30里的路上,探马往来就有两三次之多。娟子说,他们又还阳了。未初离开榆林堡,申正已经到了怀来县城。这是小县,城里街上满是鹅卵石,非常难走,坐在轿车里简直骨头都要摇酥了。偶尔有两三家门外贴出红纸来,表示迎驾,一看就明白,这是县太爷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话,‘燕九挂灯笼,冷冷清清’,本来正月十五已过,应个景儿罢了。
“老太后、皇上的轿直抬到官衙门里内宅门口。这位县太爷很会办事,把整个官廨腾出来,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显得异常尊敬也显得格外亲切,又容易保卫。他手下也有一帮得力的人,虽然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们把门庭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房三大间,老太后临时住,这大概是县官的卧室,陈设不多,可很雅洁,尤其西面一铺床,湖色软缎子夹被,新枕席配上罗纹帐子,垂着山水画卷的走水,两个青绦子帐带,很不俗气。中堂的北面,一个条山的架几,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鲜红的椅垫,显得很匀称。比起西贯市,土炕,没炕沿,光秃秃的只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无怪老太后满意。正房东边有两间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这是便于下人们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签押房,是县太爷办公会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厅三间,住皇后、小主、格格们,溥(大阿哥)、溥伦只有和皇上望衡对宇而居了。我们当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里,因为伺候老太后方便。县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里。晚饭很丰盛,主要有肉、鸡、肝,自从离宫后,第一次开荤,所以也吃得特别香。这些肉和鸡都是他靠地方绅士弄来的。在这斗大的山城里,也真难为他了。一时王公大臣,阉人侍女,满坑满谷,几乎挤破了这小小的县城。
“我们晚膳刚用完,李莲英就带着县官进见来了。小太监捧着四个包袱。李莲英代奏,说县令某,知道老太后、皇上出宫时没带衣服,特将先人的遗物及自身的衣饰奉献,聊备替换,粗陋不堪,望太后赦臣死罪。老太后点点头说,‘你先下去吧’。打开包一看,蓝薄呢子整大襟袄一件,深灰色罗纹裤子一条,没领软绸汗衫一件,半截白绸中衣一条。这是给老太后的。打开另一包,是江绸大袖马褂一件,蓝绉长袍一件,另备随身内衣一套,这分明是给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后、小主、格格们的,因为都是旗人,打点的都是男人的长袍丝裤。最最令人满意的,是最后一包,全新的袜子,都是细白市布做的,大约十多双。两天多来,两次遇雨,别处都能忍受,只有脚在湿袜子里沤着,真难受。还有件极可心的事,包里另有一双矮腰细绒软胎的毡靴子,高寒山区,又潮又湿,这是预备老太后洗浴完换的。无怪老太后赞叹地说:‘这个人有分寸,很细心。’此外,小太监又抱来两个梳妆盒子,梳篦脂粉一应俱全,老太后说,三天没照镜子,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从昌平到怀来(8)
“我们赶紧打水,洗头洗脸擦身上,李莲英给老太后细心地梳头,把过去的盘羊式改成了两把头,老太后从此又恢复了旗装。皇后、小主、格格也各人拣了件男人长衫穿了,还原成本来面目。在给老太后梳头时,我在一旁伺候,听李莲英禀告说,京城里军机大臣王文韶来了,特意向老太后禀告,军机的一切信印,他全带出来了。老太后点点头,这就等于老太后在路途上能发号施令,调动一切了。这是件极关重要的大事,于是传谕,明天接见军机们。在这里,我附加一句话,我在温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蝇叮了,渐渐肿起来,雨水一泡,化脓了,走路一跛一点的。老太后就把毡靴子赏给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后来搬家丢了。这位县官随行在到西安,办前站粮台,时常召见,才知道他姓吴,是曾国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后眷念故臣,对他自然会格外体恤的。
“第二天,在这县城驻跸一天。早晨开始‘叫起’,这是离宫后第一次有威仪的行动。吃完早饭,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东面的太师椅上,梳着两把头,很是端庄,皇上穿青色马褂,浅蓝的绸衫,雪白的袜子,坐在西面也很郑重体面,地上铺好拜毡后,我们当侍女的就回避了。这次叫起,几乎是满汉的全部军机大臣一个不缺。我们是不能问这些事的,李莲英、崔玉贵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显,这次叫起以后,王文韶连夜回京了。庆王随老太后走两站,每天几次召见,后来也回京了。这是预备议和的开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们随同老太后的銮驾,出怀来的西关,经宣化,过怀安县,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从此,吃饭有地方供应,走路有军队保护,我们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游自在的生活了。但风餐露宿,道路颠簸,走在这早穿棉午穿纱的地带,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比起宫里的生活来,当然是相差万里了。我和娟子不禁两眼痴痴地回望着京城。”
西行路上(1)
“老太后的西行车队像滚雪球一样,由最初的3辆变为30多辆了。当差的人也陆续添了十多个,于是也就威武起来。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罢,撇开京绥通路不走,傍着这条道走崎岖的小路。最初还记些地名,以后索兴不记了。长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较轻闲。中午吃饭有太监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宫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劳顿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发脾气。规矩松了,过去我们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现在也能正眼看他们了,除去皇上以外。
“难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满眼青纱帐,无边无际,若有什么古迹,我们也没心肠看。睁开眼睛一片绿,也都看厌烦了。但不能睡觉,稍不小心,车一倾斜,头会碰出包来。就在这万分无聊的时刻,忽然后边的驮轿里发出清脆的二胡声音,手法很熟练,听得出这是由大阿哥的轿里飘出来的。随着风又飘来几句唱词:‘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节奏鲜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谭鑫培)的味道。这是大阿哥在长途寂寞中第一次发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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