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颐和园,大轿前面光銮仪卤簿就要排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顶马吧,一排四骑,前后四排,不用夸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毛梢亮得出油,像缎子一样。马的额头上一律系着红缨子,嚼、环、鞍、革荐,配着锃亮的铜什件,左右丝缰齐摆在马鞍桥上,四匹一排,看着就整齐威武。最美妙的是马迈的步子:当然这顶马是为了给老太后护路开道的,就不可能离大轿太远,所以马要和轿夫们走同样的速度,这就太难了。为了显示马的雄伟英俊,马一律昂着头,头上的红缨子要在一条线上,脚下要跨大步。妙就妙在这儿:当它们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时候,慢慢地把蹄子一蜷,又缩回来约一尺五,实际上,迈的虽是一大步,而走的却只有五寸,这样就和轿夫的步伐相等了,所以永远在轿的前边,一点也不脱节。一队马,同样地昂着头,同样地跨大步,同样地往回蜷腿,又迈出同样的尺寸,当马的蹄子往回蜷时,那种妩媚样子简直像绣女在做针线。这已经很可观了吧?最奇特的是,马在往后蜷腿的时候,腰随着一扭动,肥肥的屁股跟着一摆,上面骑马的人,也随着马的身子一齐扭,头上戴的红缨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摆,蜷右腿往左摆,煞是好看。这都是銮仪卫费尽心力训练出来的。再听声音,马蹄子落地是“哒哒”的,轿夫抬着轿走路是“嚓嚓”的。哒哒嚓嚓,非常和谐。长长的柳荫御路上,一点别的声音全没有,像军队演操似的整齐肃穆,这种声音一直由西华门到达颐和园。天家的气派,何等的尊严。这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贵骑着个灰色的骡子给老太后轿前开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睁眼面前是乱石荒山,前边的三乘驮轿颤悠悠地走着,头骡颈下系的铜铃铛沉闷的叮咚、叮咚地响着,一声声催人入睡。
从昌平到怀来(2)
“路越走越陡了,东西两边的群山挤压过来。活像凶猛的野兽,从不同的两侧在奔逐着一个共同的猎物,终于头顶冲撞在一起了。这个冲撞的地方,就是入山的山口,后来知道叫南口。
“夏天的上午,时间显得特别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阴沉沉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浓云低压在头上,窒息得喘不出气来。入了南口以后,更如同钻进了葫芦里,闷得人张着嘴出气,像干沟里的鱼一样向着天,嘴一吸一合地喘着,四外的土发出潮湿热气,活似蒸笼,蒸烤得我们又渴又烦躁。小娟子这个急脾气的姑娘,简直要发疯了。她越急躁,身上的痱子越扎撒,憋得她满脸通红,头上津津地流下汗水。两天没有脱过的衣服,经汗水一沤,像膏药似地贴在身上。我轻轻地掀开她的衣服一看,痱子由颗粒已经变成饼子了。肉皮红肿一片,在痱子的尖上隐隐长出白泡泡来,这大概是化脓了。在宫里多年养成的干净勤洗的习惯,用脂粉培养的细嫩肉皮,现在反而遭罪了。火毒的太阳一晒,热气一蒸,汗渍的牛皮衣服再一沤,丝毫不透风,哪有不起痱子的道理。我只有用手掀起她的衣襟,来回地簸动,想法透透风,减轻点她的痛苦。娟子含着泪对我说:‘早晨我给老太后洗脸时,看到老人家的发髻底下、脖子周围,也有一片片的小红粒儿,我问老太后,难过不?老太后眼看着旁处没理我!老太后是有什么条件说什么话的,条件不到向例不说话,现在说难过有什么用!’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自从离宫的时候起,同姐妹们一分手,心里总感到发酸,未说话,不由得先流出泪来。
“突然间,前边的驮铃不响了,抬头望去,老太后的轿停下了。我们赶紧下车跑到老太后的轿前,驮轿高,我们站着只能扬脸说话,这在宫里是不许可的。老太后低声对我俩口谕,说要解溲。我俩当时一怔,在这荒郊野外,前后没有村庄,怎么伺候老太后呢?老太后果断地说:‘就在野地里庄稼密的地方,人围起来!’这真是个最英明的决定。比在温泉苦口求人强多了,更比西贯市那个粪场子胜强百倍,起码让人不呕吐了。我们下人们赶快围成人墙,就这样,太后、皇后、小主、格格们轮流着。真是可怜可叹到了极点,没有便纸,只好用野麻的叶子权且代替了。
“继续再走,回头往来路上看时,那气势是很壮观的了,和我们由宫里出来时的情况不同了。不仅是几辆,而是十几辆,甚而二十几辆轿车,一长列排开,逦而来,虽然是长城古道,冠盖频繁的地方,眼前摆着一连串几十辆轿车,这也是很使人注目的了。我悄悄地对娟子说:‘看来护驾的人多起来了。’娟子撇了撇嘴说:‘很难说,究竟是护驾还是驾护?是保护老太后来了,还是求老太后保护,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们是不许谈论国家大事的,只有在这旷野的车上才能够放肆地说几句。‘他们的算盘才精呢!洋人进城了,所以才赶紧地跑出来,一来可以免掉砍脑袋,二来得一个护驾的好名声。就是死在路上也不会白死,还落一个忠臣的美名呢!扔掉家里的老婆孩子,更一点关系也没有,妻子如衣服,像脱衣服一样,脱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去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什么都会有。我看他们紧随老太后,实在说,就是怕死,用保护老太后作样子罢了。君辱臣死,连我这个下等丫头都懂得的大道理。’娟子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我劝她说,‘不关你的事,何必多嘴呢?’她恨恨地说:‘将来下地狱,拔我的舌头,在阳世间,有话我也憋不住。你看,这两天的苦难,有谁能够帮咱俩一点忙,不是都往后缩吗!老太后牙咬得非常紧,可老人家心里有数,谁真心,谁假意,总会知道的。光靠着狗摇尾巴,到时候总有揭盖的一天。平常日子,都吹有搬山填海的本领,到现在哪里去了,只有咱俩给老人家烧老玉米吃!重耳走国,在挨饿的时候,还有人给主子割大腿上的肉吃呢?这些人有谁肯?’她气鼓鼓地说。这些话,平常日子可不敢说,诽谤大臣,要乱棒打死。今天只能在山野里撒撒气。我劝她说,‘你还是心平气和些好,免得多生痱子,何必呢?自讨苦吃!’她梗着脖子不再言语了。
“路越走越高,天越来越低,四外群山环抱,我们像蠕动在土井里,黑云如井盖一样沉沉地压在上面,闷热加潮湿,使我们越发的燥渴。忽然,天空的雷响了,是一声闷雷,沉沉地轧过了头顶,接着巴掌大的雨点掉下来。我们眼盯着前面的驮轿,雨点很急,我们不顾一切,呼喊着跑到老太后的轿前,车夫用仅有的两块雨布,把轿顶子蒙上,其他的地方也就顾不得了,雨不停地往车里灌,我俩把脊背靠紧轿帘子顶住,把老太后围起来,脊骨朝外,车小人挤算是给老太后遮雨。这时老太后默默地,用眼睛看着我俩,万般心腹事,俱在不言中。我们俩也没有什么话对老人家说。在这种环境下,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偷眼看,娟子抹一把泪,被雨点一淋,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雨越下越大,在这深山穷谷里,我们都是宫廷里长大的,哪里经受过这些。天上的雷乱响,不是霹雷,而是沉雷,不是一个方向,而是东西南北,各处乱响,闪电四处乱晃,像蛇一样,来回地窜动。山也跟着响,谷也跟着响,真是千山颤动,万谷齐鸣,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俩生死凭天了。轿早停下了,就在旷野里,脚夫用麻袋往头上一披,身子一蜷,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马像钉在地下一样纹丝不动,低下头,躬着肩,两只耳朵倒垂下来,顺着两耳往下流水。不是下雨,简直是泼水,根本没点,白茫茫的一片,由天空里泼下来,眼前几尺远,什么东西也分不清了。老太后还是默默地沉思着,雨打在轿帷子上,溅在身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这样,足有一个时辰,雨才渐渐地停了。可小娟子和我根本下不去轿,浑身的衣服全湿透了,整个地贴在身上,又是夏天,我俩怎能见人啊!幸好没有风,还不致冷得打哆嗦。
从昌平到怀来(3)
“雨虽然止住了,但天空依然飘着雨星儿,隔着轿帘子往外看,山岭上堆聚着层层的白云。山脊时时隐没在白云里,白云也不时笼罩在马头上,一场使人心惊胆战的雷雨总算过去了。我不由得想起随身带的东西来,——我那一个火镰包儿,一包烟和一卷纸。刚一爬上老太后驮轿的时候,我就留心把它们藏避好,把两只鞋子一脱,烟纸和火镰包就塞在一只鞋槽子里,两只鞋槽子面对面地一扣,底朝外,顺手就塞在驮轿的褥垫子底下。我们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幸好烟、火镰和纸没湿。阿弥陀佛,这是宫里带出来唯一可以孝敬老太后的东西了,不能让老太后也用野麻的叶子吸吧!
“山道两旁,坡陡沟深,雨水很快就流下去了,但道路特别泥泞。这儿的土和京城附近的土不同,是黄土,特别的黏,粘在脚上厚厚的甩都甩不掉,更拔不出腿来,一走一滑。远远的一个人来了,披一身黄油布衣服,到近处才看清是崔玉贵,他借了一身驻军的雨衣。毕竟是宫廷调理出来的人,先把黄油布雨衣脱下,再整理整理帽子,然后钮扣系好,卷的裤腿放下来,油布雨衣往地下一铺,恭恭敬敬地跪在轿前,奏称:‘奴才崔玉贵见驾,愿老太后万寿无疆。启禀老太后,往前再走一站,有当地驻军守护,他们已腾出房来,准备接驾!’我和娟子紧靠在轿帘子两旁,把正面闪出来,预备老太后发口谕,老太后只说了句‘知道了!’崔玉贵‘口庶’的一声,叩头起立,又匆匆地往前走了。果然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驻军的兵营。驻军腾出三间房,一个院落。还是老太后和皇上在东屋,西屋是女眷。记得东屋有个套间,老太后在套间里洗脸休息,皇帝由两名太监伺侯。这时李莲英匆匆地来了,禀告太后说驻军的什么官在外头给太后和皇上磕头。他们说:‘不知太后和皇上驾到,临时仓促,备点粗茶淡饭,臣该万死!’老太后说:‘知道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李莲英面目红肿,形容憔悴,老太后看出来他是病了,让他不拘常节,回去休息。李莲英跪在地下,连连地叩头。我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了。他出来给皇上请安,皇上也和善地对他点了头。看来皇上对他并没有什么忌恨。这都是我的感觉,当然宫廷里的事,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来的。自从义和拳失败后,这位佛见喜显得有些发蔫了,本来就忧心忡忡,再加上风餐露宿,六十开外的人了,病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我给老太后洗脸的时候,老太后不许我用凉水沾痱子,说痱子一沾凉水容易成痱毒,那就成非常难治的一种疮了。现在忍着点吧,等环境好点,用沸开的水晾凉了,洗几次就能下去。老太后说,这是张福对老人家讲的。这时老太后提张福,思念宫里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中午的饭我不记得吃的什么了,只记得最后是一碗细粉丝黄瓜汤,老太后吃得很香。我们一身湿衣服,行动很不方便。皇后、小主、格格们也只到老太后的门外,请个安就回西屋去了,因有皇上在屋,湿衣服是没法子见驾的。崔玉贵没露面,据说往前边探路去了,好在这是个空院落,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这对我们还比较自由些,唯一添的东西,向驻军的头子要了一卷火纸。后来才知道,我们打尖的地方是关里的中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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