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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胡说,我风评甚佳,鲁主簿极是赏识我。”陈流张牙舞爪、面容扭曲,一副想咬人的样子。

  陈操之道:“嗯,你把族中兄弟的田产拱手献上,鲁主簿自然要赏识你。”

  “你——”陈流嘶声怒叫起来。

  陈咸大声道:“陈流,肃静,祖堂容得你喧哗吗!”

  “有序堂”安静了下来,只有陈流“呼嗤呼嗤”的喘气声,陈操之悄立一侧,静若处子。

  陈咸处事向来温和,说道:“勾结外人谋夺族中兄弟的田产,按宗法是要逐出宗族的,姑念陈流是被外人蒙蔽,一时糊涂,责以掌嘴二十,罚钱帛若干,悔过自——”

  没等族长陈咸说完,陈流就暴跳起来,吼叫道:“责我掌嘴、罚我钱帛,休想!”指着陈操之道:“陈操之,你走着瞧,你的田产我不取也早晚被别人取,鲁主簿——”

  族长陈咸动真怒了,厉声道:“要夺操之的田产,就是与我钱唐陈氏为敌,我钱唐陈氏誓死与其周旋到底!从今日起,陈流,你不再是钱唐陈氏子弟,族中分配给你的田产即日收回,再敢以钱唐陈氏自居,我亲到县上掌你的嘴!”

  陈满从未见堂兄如此动怒,惊得不敢吱声,而且这个逆子也的确太猖狂,这时不知进退敢顶嘴,真是不知死活的劣货啊!

  陈流气势一挫,不敢大喊大叫,咕哝道:“不是就不是,又不是什么高门士族,好稀罕吗!”斜着肩膀往外走,表示他不在乎,又横了他爹陈满一眼,恨他爹爹不为他力争。

  陈流平时很少住在陈家坞,他在钱唐县城有房产,妻儿都住在那边,这时也无颜面在坞堡多耽搁,叫上仆役,驾上牛车回县城,一路愤愤不平,咒骂陈操之、咒骂陈咸,发誓要让陈操之倾家荡产——

  但离陈家坞愈远,陈流就愈凄惶,一颗心空空落落、无所依凭,当今之世,没有家族的支持和庇佑,一个人很难立足,很容易受欺凌。

  陈流是又愤怒又害怕,却就是没想过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即便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第二十五章 母病

  陈流被逐出“有序堂”之后,堂上气氛凝重,族长陈咸环顾东西南北四楼子弟,肃穆道:“操之说得不错,我先祖长文公位列三公,子孙却不得为士族,实乃耻事,这固然有司徒府不察、谱牒司品评草率的缘故,但陈氏百年来未有杰出人物却是不争的事实,庆之亮拔清通,为一时之秀,才望驰名州郡,肃弟与我皆寄予厚望,可惜早夭——”

  陈母李氏想起亡儿,眼泪一颗颗滴在苇席上,陈操之伸手轻轻覆盖着母亲的手背,意示安慰。

  陈咸继续用那庄严的语气说道:“钱唐陈氏虽非士族,但门风清誉并不在杜、戴、丁、禇之下,入品之官代有其人,远不是其他寒门庶族能比的,何故?就是因为陈氏诗书弦歌不绝,可如今,除了西楼操之叔侄依然坚持每日读书习字之外,其余三楼子弟都只是应付了事,有谁是真心实意读书求上进的?都是只求眼前的一些蝇头小利,以钱帛多寡为得失、以田谷丰歉为悲喜,完全忘了这世间除了吃饭穿衣之外尚有求知修身之道?像陈流更是恶劣,谄事上司,谋人钱货,早晚要遭刑律惩处,这也是我平日姑息之过——”

  说着,陈咸长跪向族人谢罪,然后问:“今日逐出陈流,诸位有无异议?”

  堂上一片默静,过了一会,陈满负气道:“无异议,只要族长应付得来鲁主簿就行。”

  一向温和近乎怯懦的陈咸今日终于有了一族之长的担当和气概,沉声道:“鲁主簿又如何?我虽已去职,但县上汪府君见了我也要称一声子柳兄,鲁主簿也不过出身寒门,能一手遮天吗?——你们要明白,鲁主簿欺凌操之就是欺凌我钱唐陈氏,我族人若不能一致御外,钱唐陈氏危矣。”

  陈满不再吭声,其余族人自然也无异议,陈流平时就是惹人憎厌的,连他自己同胞兄弟都恼他。

  族议结束,陈咸留陈操之母子单独说话,陈母李氏感谢族长主持公道,陈咸道:“一个家族,只要有一个杰出人物,整个家族都会门楣生彩,这是我对操之的期望。”

  陈操之跪坐着一躬身,金声玉振道:“操之会努力的。”

  陈咸点点头,问陈操之昨日去宝石山访道的经过,得知葛洪葛仙翁允诺操之可以随时借阅其藏书,惊喜道:“葛稚川蔑视功名、孤傲不群,他看得上的人物不多,能与你如此相投,可谓有缘,他由儒入道、学识极丰,你以后要多向他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对这个四伯的印象大为改观,当即把鲁主簿可能与禇文谦勾结来打击陈氏的猜想说了出来,又把冯梦熊说的鲁主簿冒注士族之事也和盘托出。

  陈咸思量了一会,说道:“说起来这个鲁主簿当年就与我不睦,现在有禇氏撑腰,倒是可虑,不过他自己品行不正,妄想欺凌我陈氏,逼急了,我亲去郡上见陆使君,看他鲁氏会落得什么下场——操之你不必忧虑,念书习字不要耽误,你现在已经小有名声,还要争取在九月初九登高雅集上崭露头角,若能被郡上的中正官看中,擢入品级,就算是第九品,你也从此不必再担心服杂役的事,入品的贤才即便未授官职,也不用再服劳役。”

  陈操之道:“多谢伯父教导,操之记住了。”

  陈咸皱了皱眉头,又道:“不过来福的荫户怕是保不住了,鲁主簿要在这点上发难,我陈氏无理可辩,现在离七月检籍尚有两个月时间,你自己妥为安排吧。”

  陈操之搀着母亲回到西楼,来福父子方才看到陈流又恼恨又羞惭地驾车离开了陈家坞,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时才得知祖堂发生的事,陈流被逐出陈氏宗族了,真是大快人心,夸赞操之小郎君有辩才。

  陈母李氏看着来福一家憨朴的笑容,心里沉甸甸的,来福一家在这里安居乐业十多年,来福的长子来圭是在这里娶亲成婚的,其妻赵氏已有身孕,次子来震正与黄佃户之女议婚,一切都在陈家坞扎根,这要是被赶走迁去侨州,就好比参天大树要连根拔起,可知有多伤痛和艰难!

  “若实在无法挽回,只有到时多赠一些钱帛谷粟给来福了。”

  陈母李氏怏怏不乐,本来身体就衰弱,这一有了忧心事,第二天夜里就病倒了,气短心促,头晕目眩,坐不得,一坐起来就觉天旋地转,只有卧床。

  英姑半夜把陈操之唤醒,陈操之到母亲房里问安,见病得不轻,甚是着急,想着去县上求医,便即下楼让来福备车。

  来德一言点醒陈操之:“小郎君,那葛仙翁不就是神医吗,有仙丹的。”

  陈操之“嘿”的一声,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倒把这个史上有名的医学家给忘了,前日在初阳台道院还看到葛仙翁的百卷巨著《金篑药方》呢,又想母亲卧病乘不得车,只有去求葛仙翁来陈家坞诊治,即命来震驾车,他和来德步行前往葛岭求医。

  少年冉盛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说要跟去,走夜路,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吧。

  牛车上悬一盏灯笼,来德手里提着盏灯笼,还和冉盛一人手里握根硬木棒,提防夜出觅食的野兽,金圣湖一带虎豹少见,熊狼是不少的。

  陈操之在牛车上坐了一会,山路崎岖颠簸得不舒服,便下车与来德、冉盛一道步行。

  这日是五月初十,月亮已有那么薄薄的一块,在夜空云翳间不舍地往西穿行,淡淡清辉洒落,四野空明,右边不远处的西湖波光粼粼,有湿润的水气袭来,脚下的山道似乎特别洁净,真想赤足踏上去,有月光,灯笼也不需要,可以走得很轻快。

  陈操之嫌牛车行得慢,便叮嘱来震驾车随后赶到,他和来德、冉盛先行一步。

  从陈家坞出发时大约是凌晨子时,赶到宝石山时,缺月已落下西面山岭,天空一片昏暗,都辨不清脚下的路了,三个人摸黑上了葛岭,见初阳台道院无声无息,和山岭草木一起沉睡了。

  陈操之示意来德、冉盛不要出声,三个人就在道院前的松下石墩坐定,静候天明。

  浓重的黑暗被一丝一线抽走,天空逐渐明亮起来,大山雀叽叽喳喳的呜啭,听得道院里有木门被拉开,脚步声起,有人吟道:“无忧者寿,啬宝不夭,多惨用老,自然之理,外物何为?”语音苍劲,中气十足,正是葛洪的声音。

  陈操之起身立在道院大门前等候,一时半会不见门开,身后的冉盛突然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于是,大门开了。

  葛洪见了陈操之,大为惊奇,得知是为了母病连夜赶来,已等候了近一个时辰,便点着头,捋着白髯,念诵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即命侍者将他装药的青囊带上,随陈操之去陈家堡。

  第二十六章 解忧

  葛洪麻布道袍,童颜鹤发,七十五岁高龄背不躬、耳不聋,眼神清亮,行步矫健,后世传闻其善房中术,《抱朴子·内篇》亦有论及,但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并未看到有年轻女子,看来是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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