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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全本精校] (贼道三痴)



  上午学儒之余,陈操之还要练习半个时辰的书法,对于兄长陈庆之辗转临摹以至于的颇有失真的《宣示表》贴,陈操之已不再临摹,他现在以桓伊那卷洞箫秘笈的笔法为揣摩对象,结合前世临摹过的《兰亭集序》,自感左手楷书进步不小,至于右手的行楷,陈操之依旧是凭记忆临摹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

  《张翰思鲈贴》是欧阳询为西晋名士张翰张季鹰写的小传,张翰才华横溢、纵任旷达,时人比之为“竹林七贤”的阮籍,号“江东步兵”,张籍在洛阳为官,因见秋风起,乃思故乡吴郡的苑菜莼羹和鲈鱼脍,叹息道:“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欧阳询虽晚于东晋数百年,但这张字贴却极具晋人风致,与贴子的字意相得益彰,寥寥十行,不足百字,魏晋人特有的那种既超然又深情的风致跃然纸上,后世把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誉为天下第七行书,但对陈操之来说,对此贴的喜欢仅次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前世临摩此贴已颇见功力,寄魂今生更是每日勤练不辍,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却长进甚微,因为无原贴可对照,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右手行楷越写越差了。

  陈操之并不着急,对此他有体会,就好比围棋,在长棋之前,会有一段时间见谁输谁,棋境窘迫,但熬过这段时间,某一日会突然发现自己棋力长进了,先前那些与他水平相当的对手都被一一砍翻;又好比徒步攀登险峰,山路陡峭,背包沉重,大汗淋漓地上了峰顶,蓦然回首,千峰拱列,壮丽如画——

  需要的是只是刻苦和坚持。

  每日下午,陈操之除了半个时辰的书法练习外,主要是研读王弼的《周易注》和《老子指略》,以及从葛洪那里借来的郭象著的《庄子注》,三部书齐头并进,每日精读一段,互相参照,细心写下读书笔记,对疑难不解之处一一记下,等着去初阳台道院向葛洪请教。

  而夜里,陈操之则是抄书,书是从葛洪那里借来的,上好的左伯纸抄了一卷又一卷,若是贫家子弟,这买纸的钱都出不起,陈操之用行楷抄书,又快又好,每抄完一卷,就亲自动手用丝线和锐钻将一叠写满墨字的纸张装订成后世书籍的模样,这就是钱唐陈氏的藏书了,宗之和润儿以后再不用为无书可读而发愁了。

  陈操之装订书籍时,在一旁帮忙的是小婵和青枝,二婢都夸操之小郎君心灵手巧,做什么事都干净利索。

  每隔四日,陈操之都带着来福和冉盛,步行二十里去葛岭初阳台,向葛洪讨教读书疑难,并把前日借的书归还另借,葛洪总要就归还的这卷书向陈操之发问,往往发现陈操之已经把这卷书背诵下来了。

  丁幼微曾说做陈操之的老师是一件快活事,葛洪也是这样,陈操之问到的书中疑难都不是泛泛的问题,需要葛洪这样的儒道大家也打点起精神来作答,这对穷毕生精力求知求道的葛洪来说自然是乐此不疲,有一种精神一振的感觉,而作为学生的陈操之则是一点就透、小扣则发大鸣,让作为师者的葛洪也觉得受益。

  六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葛洪与陈操之在三清殿边上的小轩窗下坐着,一番辩难之后,葛洪大为惜才,说道:“操之,以你的苦学颖悟,贯通儒玄两大学问并非难事,只是你出身寒微,这是命中注定之事,你想凭自己学识治国平天下,只怕步步荆棘、阻力很大,高位显职俱被世家大族把持,不在其位如何谋其政?依老道之见,你不如干脆摒弃世俗功名之念,随我炼丹修道、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传于后世,亦是不朽之事,圣人有云‘上者立德、中者立言、下者立功’,俗世功业最是下品,而著书不朽,则德亦在其中矣——操之以为何如?”

  陈操之还清楚地记得一月前陈家坞大门前发生的那一幕,那两个无品胥吏都敢欺上门来,背后操纵的也不过是个九品主簿,所以说这世间功名权势实在是不能不去追求啊,他怎能不顾家族的危机,只求独善其身,脱身高蹈追随葛洪去修道?慢说他不信修仙,即便神仙真有,那也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行。

  陈操之没有正面回答葛洪殷切的问话,却是微笑着反问:“操之在葛师门下多日,受益实多,难道还不算是葛师的弟子吗?”

  葛洪麈尾一拂,哈哈大笑,明白陈操之的心意,说道:“儒家信命、道家改命,操之既是我弟子,想必是要改命的了,我且看你这个寒门子弟如何改变自己的命格?”

  后一个五日,陈操之再去初阳台道院,便带上了拜师的束脩之礼,算是正式拜葛洪为师了,当然,拜师不等于是要随葛洪入山修道,葛洪也没要求陈操之要读道经。

  这日跟随陈操之来葛岭的除了来德、冉盛之外,还有独臂的荆奴,归途中,寡言少语的荆奴突然拦跪在陈操之面前,叩头请求陈操之闲时教导冉盛读书识字,而少年冉盛却愣在一边不知所措。

  陈操之将荆奴扶起道:“荆叔,圣人云‘有教无类’,只要冉盛肯学,我就教他。”

  冉盛叫道:“荆叔,我不学识字,在我看来,所有的字都是一样的,我分辨不来。”

  荆奴又朝冉盛长跪不起,冉盛只好答应学习识字,嘴里低声嘟哝道:“很快就是七月检籍了,我们是无籍流民,又得逃跑了,还学什么识字啊!”

  第二十八章 七夕之美

  山居长夏,静谧无事,早晨和黄昏禽鸟鸣叫,最持久的,是此起彼伏的蝉鸣,日光愈炽热叫得愈起劲,而庞然大物一般端坐在九曜山下的陈家坞圆形楼堡,则默默吞吐着远处明圣湖的清凉水气。

  因为有琅琅书声,陈家坞楼堡也仿佛有了灵性。

  蝉鸣声洋洋沸沸又忽然约好似的一齐噤声,西楼陈氏叔侄就在这样的蝉鸣日影中读书习字,人高马大的少年冉盛也勉强在学识字,负责给冉盛启蒙的是润儿,可笑的是润儿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竹尺,指着书本上的字教冉盛念,冉盛念错了,润儿作势要打他手心,很有严师的风范。

  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管教,十二岁的冉盛很觉羞耻,但他也懂尊师重道,从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除了在书房里避不开,其他时候再看到润儿,冉盛就是一个字——躲。

  六月很快过去,七月初二,来福从县上探得消息回来,检籍令已下,县署的官差衙胥从七月初三起分批前往本县各民户聚居地开始检籍,县尉统领的五十名步弓手也加强各道路的盘查,无户籍的流民被拘到馆驿,统一解送到郡上,再由郡上按其原籍送到各侨州安置,据说整个检籍要持续到八月为止。

  虽说有葛仙翁向汪县令说情,但来福一家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冲进来一伙官差衙胥,把他一家都揪到县上去,那就糟糕了,毕竟他这荫户是非法的,葛仙翁当初怎么不让汪县令给他来福一家安个户籍呢?

  冉盛和荆叔准备逃跑,跑到会稽郡去,会稽郡各县并未检籍,面相凶恶的独臂老者荆奴对陈母李氏道:“主母,荆奴和小盛先去邻郡避避,等九月间再回陈家坞,我二人在江东流浪五载,从未遇到陈氏这样良善的主家,我二人一定会回来的,小盛还要继续向操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学习读书识字。”

  冉盛虽然怕识字,但却不想离开陈家坞,他看上去高大健壮、力大无穷的样子,但毕竟还是个十二岁孩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陈操之道:“何必去邻郡躲避!我前几日就向葛师禀过,让荆叔和冉盛去初阳台道院暂避,冉盛帮着葛师采药炼丹,手脚勤快点就是了,谁敢上初阳台去抓你们?”

  荆奴和冉盛大喜,当即收拾行囊,向陈母李氏磕了头,随陈操之去初阳台道院,葛洪见了,便安排二人住下,自与陈操之讨论《抱朴子》一书中的金丹微旨,临别时,陈操之又借了葛洪的医学著作八卷《肘后备急方》回去抄录,葛洪原有洋洋百卷的《玉函方》和《金篑药方》,卷帙太浩繁,葛洪不建议陈操之抄录学习,说太耗费精力,陈操之又不打算悬壶济世,有精简的八卷《肘后备急方》足矣。

  此后数日,陈家坞平安无事,也不见检籍的官吏上门,来福一家也安下心来,所谓品评田产等级之事也没再听人提起,直到七月初六,才有两个官差来到陈家坞,由族长陈咸出面接待,捧出钱唐陈氏家籍,一一核对人口。

  这两名官差全无骄态,没有任何故意刁难之举,看到陈氏户籍上附注的荫户来福一家,也没有惊异的表现,显然是得到汪县令的叮嘱的。

  之前西楼陈氏以为风雨欲来的七月检籍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轻易得让人不敢相信,怀疑是做梦,但事实就是如此。

  陈流自被逐出宗族,就一直呆在县城,起先一段时间都不敢露面,近来才缓过劲来,成了鲁主簿门下牛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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