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德已经等在大门口,少年冉盛和独臂荆奴也在。
昨日来福问那荆奴会什么手艺,答曰会打铁,不过现在断了一臂,怕是打不了铁了。
来福也没指望这一老一少能帮上多大的忙,便安排二人暂时看门守院以及照看那三头鲁西牛,农忙时再下地帮忙,也许还没等到农忙,他二人就要跑了。
少年冉盛也想随陈操之登山,陈操之答应了。
史载晋武帝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委地,两手过膝,这少年冉盛虽然站着不能两手过膝,但也没差多少,真是异相,而且善能奔跑,登山渡岩如履平地,其实他也没怎么跑,但没两下就超到陈操之和来德前面,站在那等。
陈操之知道来德脚力也健,鼓励来德与冉盛比赛,看谁先到达山顶?
胜负完全没有悬念,落在后面的陈操之仰头望,人高马大的冉盛矫捷如猿,登山宛若在平地上奔跑一般而论快,来德憋足了劲却是越追离得越远。
等陈操之到得峰顶,就听来德很不服气地道:“能跑不算本事,咱们比力气,看谁大?”十六岁的来德很有两膀子蛮力。
冉盛问:“怎么比?”
来德四处看了看,指着陈操之时常坐着吹箫的那块大石头道:“就比这个,搬得动这块石头我就服你。”
冉盛问:“来德哥你搬得动?”
来德老实道:“我搬不动,只能摇晃它几下,只怕有三百多斤重吧。”
晋制度量衡一斤约为后世的三百五十克,即便是成年壮男也搬不动这样的大石头。
十二岁的少年冉盛却道:“我试试。”摩拳擦掌,弯腰扳定大石头,猝然发力,石头离地数寸,然而力有不逮,石头重又落回地面。
来德咋舌道:“你强,你强,我不如你。”
冉盛道:“这不算,我也没搬起来,我再试一下。”
陈操之立在一株矮松下,只见冉盛深吸一口气,塌腰昂头,那眼珠子陡然变得血红,额角青筋直绽,“嗨”的一声闷吼,竟将那块大石头举至胸前,还走了两步——
来德是目瞪口呆了,陈操之道:“当心,莫砸到脚。”
“砰”的一声岩石震动,石头落地。
一直到下山时,冉盛的红眼珠才恢复正常。
在坞堡门前,陈操之又遇到了北楼的陈流,陈操之彬彬有礼地招呼了一声:“七兄早”。
陈流以为陈操之终于沉不住气要开口相求了,心里得意,面上冷笑:“十六弟,早起登山好快活啊。”
陈操之道:“这次品评田产,不知由哪位县吏主持,七兄想必知道。”
陈流本不想回答,转念一想若不回答会被陈操之误会,这少年人懂得什么,你不回答他还以为你不知道,便道:“我自然知道,便是县上鲁主簿,鲁主簿前日亲口对我说的。”
“哦,鲁主簿亲口对你说的。”陈操之重复了一句,又道:“若我请七兄代为关说,需要备多少钱帛?”
陈流光着眼问:“你求我?”
陈操之淡淡道:“算是吧。”
陈流看着陈操之那超脱淡然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嘛,胁肩谄笑会不会,他陈流在鲁主簿面前不就是这样的吗,欺陈操之年幼,直截了当道:“十顷地,立字画押到我名下,我自会代你关说,日后杂役也给你免了。”
陈操之点点头:“明白了。”转身便走。
陈流以为陈操之要去请示母亲,说道:“关说要趁早,莫要迟疑,不然的话事到临头悔之晚矣。”
陈操之头也不回道:“七兄等着,过一会请你到祖堂说话。”
陈流看着陈操之挺拔的背影向西楼而去,觉得心里还是不痛快,虽然十顷地即将到手。
第二十四章 逐出陈家堡
早餐后,陈操之没有像往常一样入书房读书习字,他向母亲说了一声,便去南楼见四伯父陈咸,陈咸是现在钱唐陈氏的族长。
陈操之请四伯父召集族中长辈和陈氏成年男丁到祖堂议事,说是关乎钱唐陈氏兴衰的大事,他要当面向族中长辈以及陈氏子弟陈说。
陈咸猜到陈操之所为何事,问:“操之,你都想好了吗?”
陈操之道:“唯愿四伯父为全族着想,主持公道。”
陈咸道:“好,我自会为你说话。”
“有序堂”内,未出外的陈氏成年男丁十余人,肃然跪坐,东南西北四楼分列四席,西楼一席只有陈母李氏和陈操之二人;东楼也是母子二人,其子陈谭原是南楼陈咸的次子,过继给东楼为嗣,已育有二孙;南楼有陈咸及其二子,还有一个已成年的长孙;北楼陈满,四个儿子有三个在这里,面相轻薄的陈流自然也在其中。
陈流以为西楼要郑而重之地在族中长辈和子弟面前把田产析一半给他,暗暗得意,面上不动声色,装出肃穆的样子,准备等下陈操之提出分析田产时,他起先推辞不受,让之再三,最后出于同族兄弟的友爱,才勉强接受。
在陈流看来,西楼孤儿寡母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虽然听闻陈操之赛书法让褚文谦失了面子,但耳听为虚,西楼陈氏弱势是显而易见的,鲁主簿要敲剥他们,西楼根本就只有自认晦气。
族长陈咸开口了,先说了一通礼义传家、忠孝友悌之类的话,然后夸奖了西楼陈操之叔侄的勤奋好学,又说陈操之此次去丁氏别墅,书法扬名,将小婵、青枝二婢带回,为钱唐陈氏增添了光彩云云。
在陈咸示意下,陈操之正了正衣冠,由跪坐改为跽坐,先向在座叔伯兄弟问好致意,话锋一转,说道:“四伯父说忠孝友悌,让我想起一个先贤友悌之事,我闻后汉光武年间,会稽郡有个许武,其父早亡,有二弟,一名晏、一名普,都还年幼,许武耕作劳动之时,让两个幼弟在边上看着,夜里教二弟读书,许普不听教导,许武就自己去家庙下跪告罪,认为是自己的过错——”
历朝君主大多提倡“以孝治天下”,孝亲友梯是普世的准则,深入人心的,在座的除了陈流隐隐觉得不对劲之外,其余的都点头赞叹。
陈操之继续说道:“——许武因为勤学和友爱,在乡闾扬名,被推举为孝廉,许武心想自己名声、地位是有了,但两个弟弟名声未显,于是分田产为三,他自己取肥田广宅,粗劣的分给两个弟弟,二弟并无怨言,时人又都称颂许晏、许普,而鄙薄许武,因此,许晏、许普都得举孝廉为官,许武这才遍邀宗亲,含泪陈说当年分产的缘由,把田产还给了两个弟弟。”
“有序堂”上的陈氏族人还在赞叹许武友悌并且智慧,陈操之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堂伯、堂伯母在上,操之有一言要告之诸位长辈和族中兄弟,方才七兄陈流,说县上要重新品评田产,让我分一半田产给他,好行贿鲁主簿,他可以保我西楼剩下的田产不升品——诸位长辈明鉴,七兄此言此行莫非就是要学许武自毁名声?”
“有序堂”上一片哗然,随即所有的声音像被一张大手猛然攫去,变得鸦雀无声,在座诸人的目光都聚在陈流身上。
陈流没有想到陈操之会借许武之事为引子,突然把火引到他身上,惊慌失措,张口结舌,支支吾吾道:“胡说,我怎会自毁名声,我,我——”
陈操之毫不动气,从容问:“七兄既不是想学许武自毁名声,难道是实心要与外族勾结,吞我西楼田产?”
陈流擅长背后捣鬼损人,这样正面对质就理屈心虚了,口不择言道:“是鲁主簿要盘剥你,与我何干?”
陈操之问:“那你为何要我十顷地?”
陈流无言应对,东楼、南楼的目光都盯着他呢,面皮胀紫,向他爹爹陈满求救:“爹,我的确是想帮助十六弟。”
陈满老着脸皮对陈操之陪笑道:“操之,都是族中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既不肯析产让我北楼代你服役,谁又会强逼你?自上次之事后,六伯父什么话也没说吧?”
陈操之道:“六伯父,你是长辈,操之问你一句,勾结外人,图谋同族的田产,依家族宗法该如何处置?”
一听这话,陈满倒吸一口冷气,晋人最重宗族,因为世道不宁,只有宗族才可以信任、可以托生死,同族之人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可以生存下去,所以勾结外人损害本族利益是人人唾弃、深恶痛绝之事,陈满也不敢替儿子再辩,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这劣货,还不向西楼赔罪、向四伯认错!”
陈流恼羞成怒,梗着脖子不服。
陈操之道:“四伯、六伯、三伯母,想我先祖长文公制订了九品官人法,现在却连长文公的子孙都不能列入士族,实在可叹,但事在人为,咎由自取,我钱唐陈氏未尝没有再兴的机会,也极有可能继续沦落,传言七兄在县上风评颇恶,我父、我兄,还有四伯为品官时的家声已被败坏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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