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冠、乌衫、卧蚕眉,步伐不紧不慢,姿态俊雅闲适,教人无半点可挑剔。
刘浓不着痕迹的抹了一下左手,徐徐迎上前。
二人相隔十步。
王羲之嘴角染着一抹笑,刘浓唇左微启。
“逸少!”
“瞻箦!”
二人对揖。
刘浓笑道:“逸少至何而归?怎地带着一群白鹅?”
此时,因王导在建康,故而琅琊王氏青俊子弟大多都在建康司徒府,山阴只是族人闲居之地,而在王羲之的身后,十几个随从正用长长的竹杆,将一群白鹅归作一处以防逃脱,是以整个长街便充斥着“嘎嘎”的声音,路人见之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王羲之瞅了瞅身后的鹅群,朗声笑道:“至豫章而归,途经白云山,机缘偶得之。瞻箦且来观之,但有所喜,便赠于瞻箦。”说着,大方的挥了挥手。
白云山,清风老道。怪道乎这群鹅有些眼熟。
刘浓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况乎家中已有二白,不可再贪。”因想起清风老道对这群鹅也极是喜爱,岂会轻易赠送。便又问道:“逸少以何物换之?”
“嗯?!”
王羲之眉尖一扬,看着刘浓笑道:“清风老道颇是吝啬,不肯相赠,求了半日,便要我抄一部《黄庭经》作换!”说着。几个疾步窜至鹅群中,一阵扑腾忙活后,捉住一只最为雄美的大白鹅递给刘浓,爽快地道:“心爱之物理当与友共享,瞻箦切莫推辞!”
“嘎嘎嘎……”大白鹅扑腾着翅膀,扯着脖子乱叫。
“这……”
刘浓面呈为难,心想:‘王羲之极是爱鹅,甚喜鹅之灵动,更由此触景于笔端,由生‘之’字数十类笔法。奈何我非彼。彼之所爱,非我所喜。’便笑道:“逸少好意,刘浓心领而不敢受。逸少书《黄庭》一部,方才换得此鹅,来之不易,理应好生珍惜!”书与写非同,书乃纵心趁意之举,极耗心神。是以,但凡书法大家都极是惜墨。
王羲之不以为然的笑道:“但能得我所喜,便是再抄十部又有何妨?”再次将鹅递给刘浓。见刘浓揖手坚持不受,只得将鹅放归群中。
“嘎……”
大白鹅获得自由,顿时一阵引颈高歌。
王羲之微笑着注目鹅群,清风卷起他的冠带漫漫飘飘。而其声音也轻慢若絮:“昔日,与瞻箦并肩于新亭,羲之极慕瞻箦之灵慧;月前,与瞻箦再逢于此城,羲之恍觉新亭重现,方知瞻箦之不易。实乃大不易也!而今,瞻箦之名路人皆知,瞻箦之才亦盖过羲之不知凡己,然则,为何却自缚自束也?莫非,王羲之难入瞻箦之眼尔?”
言罢,微微侧身凝视刘浓,嘴角带着笑意。到底是那等聪慧敏锐的人物,虽痴却不愚,精于一道而旁通,自二人再度相逢于山阴,刘浓有意无意的规避,王羲之早有察觉。
若说是门弟之见,但刘浓何等人物?能与谢氏子弟相交,又岂会畏乎高门!
王羲之有心与刘浓相交,但始终觉得俩人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模模糊糊令人见之不明。依王羲之骄傲的个性,能忍到现在才挑明,已是难为他了。若非面前之人乃是六年前的总角之友,他早已拂袖而去,怎会与其多言。
刘浓心中翻腾似海,王羲之的一言恰好戳中他的心窝,云淡风轻的美郎君、玉山崩顶而不变色的华亭美鹤此时微皱着眉头,半眯着眼。
唯有二字:混乱。
他与王羲之虽然各有相较之心,然,理当不至此。他对王羲之一直持之以礼,却再不肯进得半分,反而一直在疏远,其为何矣?
美郎君的剑眉凝作了川,左手在袖中轻轻颤抖。突然间,他仿佛置身于吴县,有一个绛红小女郎正对着他做肃拜礼,声音冰冷:“刘郎君,这是昔年,郗璇承蒙郎君之馈赠,现物归原主……”
继尔,画面一变,他又落身在虎丘,众目睽睽之中,有人跪坐于一簇桃树前,反手指着满树粉红,冷声逼问。那脸极度陌生,那神情仿若千万支箭。
霎那间,千头万绪,纷踏纭来。
心中微苦,嘴角略涩。
原是如此啊……原是如此……
凉凉的秋风扑面而来,刘浓闭了下眼,原以为自己早已忘怀,原以为昨日之日早已尽归东流,未料却暗驻心底难以排解。
郗璇,郗小娘子,六年的书信往来,刘浓虽然自以为漠不在意,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他刚刚踏进这个世界的六年里,难融于世,故而孤影常随,而那些从兖州寄来书信,由最初的涂鸦戏语,到越来越端庄秀丽,脑海中早就刻下了这个小女孩,也仿若见证了她的长成,奈何……
便若埋种于春泥,经得夏风秋雨,破土而出尽绽芳华时,却已非往日……
“瞻箦……”身侧传来王羲之的唤声。
刘浓缓缓开眼,深深的暗吐一口气,看着远方飞舞的落叶,嘴角的淡苦渐渐烟散,非我之物,非眷我土,怎可再挠我怀?!
知之汗颜。知之却不悔!
正了正顶上之冠,沉心、肃神,朝着王羲之微微一笑,随后踏步至鹅群中。一把将那正追着母鹅疯跑的雄美白鹅捉住,转身大步走向牛车,边走边朗声笑道:“刘浓,谢过逸少馈赠!”自始至终未回头,待行至车前。将白鹅递给来福,站在车辕上一揖,挑帘而入。
王羲之愣愣的目送牛车远去,半晌,方才渭然叹道:“瞻箦,实乃真人也!”随后踏上自家牛车,坐于车中,犹在心想:怪哉,瞻箦最后一眼颇是难解,莫非我有甚不当之处……
一车往南。一车往北。
行至一半,刘浓思及已有几日未去拜访纪瞻,便命来福引着牛车前往城西。
牛车穿巷走林,刘浓坐于车中沉吟,大白鹅安静的蜷伏于车角,因为它被来福一巴掌扇晕了。
穿过金黄的柳道,绕过萧索的荷塘。
车止。
秋风渐烈,簌簌的卷着竹梢,扯得林叶斜斜。
庄门前停着几辆牛车,身着青衣的随从坐于辕上闲聊。
刘浓漫不经心的打量着。眼光却由然一凝。辕上的随从见了刘浓也是蓦然一怔,随后跳下车辕,疾步行至近前,施礼道:“见过刘郎君。刘郎君近来可好?”
这是葛洪的随从,莫非葛洪来了?刘浓心中微奇,问道:“甚好,稚川先生可至?”
随从道:“先生已至,正在庄中替病人延治。”
刘浓眉头紧皱,快步上前问询纪氏门随。得知是纪友染病而非纪瞻,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纪友这厮五毒俱全:贪酒、好散、喜赌、恋色、聚气,不染病于身才怪了,前几日刘浓见他时,这厮衣衫不整、醉熏熏的追着侍姬满院跑,被纪瞻捉住好生抽了一顿鞭子。当时,刘浓便暗暗觉得:这厮印堂发墨,眉松而目驰,怕是将一命呜呼……
刚刚迈至厅室,尚未进室,便见纪瞻躺在矮床上人事不知,而葛洪正坐于床沿替他把脉,鲍潜光持着针囊。
刘浓心惊且奇,不是说纪友染病么?怎地纪瞻却倒下了。有心探询,但葛洪正在行医不便入内,只得站在廊下默然等候。
稍后,鲍潜光走出来,见了刘浓,柳眉一扬,笑道:“美鹤何故在此?”
刘浓揖手道:“见过尊长,纪郡守……”
“唉!”鲍潜光持着针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刘浓大惊,追问:“纪郡守之恙,可重?”
鲍潜光眨了下眼睛,笑道:“纪郡无妨,纪友已亡。”
纪友死了,未待葛洪行医便突然暴毙,纪瞻年已近七十、猛然受此打击,一时身体吃不消,故而当场晕倒,纪友一死,纪瞻一脉便绝矣,可想而知纪瞻之痛心疾肝。
因纪府有丧事,纪瞻悲伤之下不便理事、待客,葛洪夫妻聊聊劝慰后便行离去,刘浓见天色已晚,便邀葛洪夫妇入客院小住。
葛洪前来山阴,一为纪友治病,二者亦为刘浓,当下便应允。
是夜,冷月如钩。
葛洪与刘浓对坐于案,刘浓将周札前来山阴之事娓娓而述。
葛洪问道:“周义可至?”
刘浓点头不语。
葛洪瞅了一眼刘浓,双眉愈锁愈紧,沉声道:“周义可曾与周太守同返?”
刘浓双手按膝,目视矮案上的青铜雁鱼灯,灯花“批扑”作响。
少倾,美郎君淡声答道:“未曾同返。”
葛洪追问:“周义何在?”
刘浓道:“刘浓不知。”
“哦?!”
葛洪声音拔高几许,捋着短须,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刘浓。
刘浓双手在膝盖上微一用力,挺着背梁,缓缓迎目葛洪,目光深邃如海,声音略沉:“尊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便如屋外之月亦有阴晴圆缺,故而,刘浓难料,也未可知也!”说着,沉沉一个揖手,葛洪是何等人物?周札来山阴却孤身而返,岂会猜不出周义已亡?瞒不住,也勿需相瞒。
“唉!”
葛洪一声长叹,注目眼前的美郎君,心中本对刘浓有着些许失望,此时再听得他这一番言语,更觉有些痛心,忍不住的叹道:“卿本佳玉,何故染暇?以恶报恶,非君子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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