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了一阵,夫人的笑容来了,又跟姑姑极像,“叫山,你觉得,你的这个卫队,需要多少人手?”
“这……”陈叫山摸摸头,转头看着一旁抿嘴笑的禾巧,“七、八个……五、六个吧……”
“给你配十个人!”夫人笑容又一渐隐,“怕啥,卢家再穷,粮食多得是,怕你们几个吃?”
“你再歇息两三天,然后就走马上任!王家铁匠铺那帮后生,你觉得可以,就带你身边,人不够,就从卢家选,从乐州城选,都成……”夫人眼帘下垂,复又抬起,转头看看窗户,“你们卫队,以后就住在西内院,虽然房子旧点儿,但地方不小,住得下……”
见陈叫山有些迷怔的眼神,禾巧在一旁笑着补充,“就是上回关你的那院子!”
禾巧一笑,夫人和陈叫山也都笑了……
第三十八章初征
类如“卢家卫队”成立,这般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事儿,本应好好张罗一番的,因着年馑,卢家人平静处之,只让陈叫山带着手下十个兄弟,去布衣房领了新衣裳,便算正式成立了!
饶是如此,一身黑溜明光的衣裤上身,一双白底黑面嵌白筋的布鞋上脚,十一个汉子,站成一排,统一着装,统一颜色,瞧那气势,瞧那抖擞的精神头,瞧那威武劲儿,也足令卫队兄弟们头昂高,腰挺直,一番自豪了。
除了饶家三兄弟、七庆、满仓,陈叫山又从卢家挑来五人,大头、二虎位列其中,还有佃户三旺,船帮纤夫黑蛋,以及一位打更的面瓜。
大头和二虎,之前看管过陈叫山,陈叫山觉着,这两人做事,尚算尽责,且是“老相识”,便挑中了。
佃户三旺,是夫人特地推荐的,此人不大说话,闷葫芦一个,却是个巧人,能人,庄稼活路样样精,且能修理农具、补锅磨刀、凿碑刻石、喂鸽子、钓黄鳝,甚至是女人们的针线活,也是说来便来。不管啥手艺技术,只要让三旺来学,一准比别人学得快。夫人常感叹,三旺这娃,啥都好,就是吃了嘴巴笨的亏。
纤夫黑蛋,长得黑不溜秋,像条瘦泥鳅,但据骆帮主说,这小子力气不行,拉纤尽偷懒,但是,却玩得一手好弹弓,正射,反射,跑着射,甚至弯下身子,弹弓从裤裆里掏过来射,皆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就冲这一手,陈叫山一琢磨:行啊,奇才啊!
更夫面瓜,与三旺正好相反,嘴巴溜得没法,魏伙头评价说,面瓜这娃,没理能说出来三分理,有理更能守住理,八头牛都拉不去。三皇五帝秦汉唐,关公秦琼王彦章,面瓜皆能说得头头是道,鼻子眼窝啥都像。打太阳露脸,说到太阳落山,不喝一口水,也绝不会有一句囫囵话。连着劲儿地说,他要不打个喷嚏,吐个痰,别人一句话都插不上。陈叫山自觉自己嘴巴不灵,禾巧一提此人,陈叫山就想见见,一见,一听,就要了。起初,陈叫山不明白他为何叫面瓜,经禾巧一解释,才晓得:在乐州话里,面瓜,指的就是那种猴精猴精,只有别人吃他的亏,甭想从他身上讨到半点便宜的人。陈叫山心想,嘴巴这么能说,可不就是个面瓜吗?
陈叫山带领十个兄弟,换好衣裳,来到了西内院,这里便是卢家卫队的住处,十一个人,以后全部住在这里。
“兄弟们,俺陈叫山,不大会说话,也没啥大本事,承蒙夫人错爱,当了这个队长。从此以后,咱就是一个锅里吃,一个院里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兄弟们要拧成一股绳,拼出一股劲,不分散,不歪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逮个跳蚤,也要掰成十一个块块,咱兄弟们分着吃;就是十一把刀,架咱脖子上,十一颗脑袋滚到地下,咱兄弟的血,也要溅成一滩,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陈叫山话音刚落,铁匠铺过来的五兄弟,自然带头叫好!大头和二虎,左右看了看,才跟着叫好。三旺笑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面瓜不但高声叫好,还拍起了巴掌。而黑蛋,大家的声音落下来了,他的一声“好”,才喊了出来……
“俺陈叫山……”陈叫山将手臂扬起来,又要说话,面瓜却“啪”地一个立正,像个军人一般,朝陈叫山行了个军礼,尽管手掌是反的,头稍歪着,“报告队长,我有话要说——”
陈叫山将手臂放下,笑笑,“说吧,什么话?”
“队长,你身为我们的一队之长,够英雄,够气概,够威武……”陈叫山听着这话,脸上挂着笑,眼睛却以一丝疑惑,看着面瓜,欲一听下文。岂料面瓜接着却说,“所以,队长以后讲话,不要用俺,要说成我,比如说我陈叫山,而不是俺陈叫山……”
“这为啥?不都一个理儿吗?”七庆替陈叫山辩问着。
面瓜嘿嘿一笑,“说俺,不够英雄,不够威武,改成我,就不一样了。队长,你试试看……”
陈叫山笑着咳嗽了一下,咽咽唾沫,将手又举起来,“俺陈叫山……”话刚出口,自己意识到又错了,连忙住口,大头却“噗哧”一下笑了,二虎和黑蛋,也跟着笑了……面瓜瞪了三人一眼,“严肃点,队长在讲话,你们笑什么?”
这一番闹腾,陈叫山便不想再讲话了,只将手一挥,“走,出发——”
陈叫山走在队伍前面,大步腾腾,膀子甩开,嘴巴里却小声试着念,“我陈叫山,我陈叫山,我……”念了几遍,心说:嘿,面瓜说得对哩……
出了卢家大门,陈叫山一众人,行走在街上,大家姿态各异:饶家三兄弟,跟陈叫山一个样儿,大步腾腾,膀子甩开,走得风风火火;大头、二虎、七庆、满仓则东张西望,似乎对路人看他们的眼光,极为在乎;三旺有些拘束,头低着,时而一步迈大,时而又几个小步,见要掉队了,又赶紧加快步子;黑蛋边走边踢一个小石子,一脚踢劲儿大了,步子就快些,踢歪了,还要再踢回来;面瓜头昂得极高,胸膛挺着,走得有一股子英雄气概……
“山哥……哦,不不,队长,咱这是要去哪儿?”鹏天几步赶上来,侧头问陈叫山。陈叫山眼睛依旧看向前方,“人多的地方转转,人少的地方,也要转转。有打架干仗的,偷鸡摸狗的,占地方,抢东西,耍横耍赖,图谋不轨的,都管管……”说着,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兄弟,挥了挥手,示意跟上,“前阵子,有人肚子饿了,就偷人家的猫吃。有人挡着城门,不让外面的灾民进城。有人为了吃粥,打架干仗抢地盘!有人偷挖地道,准备摸进城北粮仓里去……现在,咱卫队成立了,这些事儿都不允许再发生!咱白天要多转,多看,晚上更要多转,多看,只要发现有事儿,当场就管,一管到底……”
过大西街,走正街,拐东街,再走新街,一路上,灾民或坐或卧,眼瞅着陈叫山这一伙人,穿着黑明放光的褂子,在太阳底下大步走着,皆是目光异样,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不明白这伙人到底是干啥哩……
出新街口,刚拐过街角,突然,陈叫山见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猛然朝自己飞了过来……陈叫山步子一刹,脊背朝后一靠,示意后面人停步,扬手一招“白猿舒臂”,依势借力,将那团东西接在了怀里,一看,原来是草绳捆扎着的被褥……
“你个死婆娘,要走你走嘛,莫要带娃,娃不能跟你饿死……”一位细瘦似麻杆的男人,蹲在街边,胳膊围成一个圈,臂环内站着两个五岁左右的女娃娃,他身旁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背上背着个胖嘟嘟的小男娃,而一位矮胖似冬瓜的女人,伸手扯住小姑娘脊背上的背带,要把小男娃扯下来,小姑娘不依,小男娃也被吓得哇哇大哭……
“看你那死怂样,出城就饿死了?守在这里吃粥,你吃一辈子啊?我知道你个死怂货,是图消闲哩……城里头好,城里头吃了睡,睡了吃,城里头皙女人多,把你魂都留这儿了……”胖女人骂骂咧咧,仍要去扯那小男娃。
麻杆男人急了,腾地站起身来,抬手就给了胖女人一巴掌,“死婆娘,你嘴贱得很哪……”胖女人挨了一巴掌,立即像发怒的母虎,“打得好,打得好,来来,你打,你打打打……”胖女人步步向前,脑袋冲麻杆男人顶来,麻杆男人步步后退,巴掌扬起来,停在空中,被胖女人顶得几欲摔倒,巴掌却就是扇不下去……
“干啥哩,住手——”陈叫山断喝一声,几步上前,将胖女人和麻杆男人拉开了。
“你是谁个?拉屎搪墙和泥巴,你管得宽哩……”胖女人斜睨陈叫山一眼。
鹏天见一个女人家,说话这么难听,急了,一步上前,恨瞪着胖女人,“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们陈队长!”
“我管你陈队长,新队长,我们两口子干仗,你们就管不着……”胖女人撇着嘴巴,脑袋歪向一边,根本就不拿卫队当回事儿啊……
满仓气得直喘粗气,大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想扑上去,给这母老虎一顿老拳尝尝!鹏云和三旺,将他紧紧拉着,他还身子一拱一拱地要朝前闯。
“这位大姐,你这样说话,可就不讲道理了……”面瓜拨开满仓的肩膀,走上前去,先冲麻杆男人拱手示礼,而后很友好地,将胳膊很自然地搭在麻杆男人肩上,“大姐,若没猜错的话,你跟我大哥在这儿干仗,是因为出城与不出城的事儿,对吧?大哥想留在城里,大姐你想走,是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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