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赶来锅边,凑着去看,大惊——起先锅中倒入的是清澈的井水,而今,一番烧煮,锅中之水,黑如墨汁,油油淋淋,甚至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息:似杨桃、米泔水、玉米须子,又似河底淤泥、鱼鳞、焦灰的混合气息……
赵法师对满仓说,“掏灰——”,满仓便操起大铁铲,伸进灶膛之中,左右一拨,上下一合,前戳,抖一抖,掏出一铲子草灰,“噗”地洒在锅中,随后,连铲三铲子,直将锅中之水,完全用草灰吸干了!
“唉……”赵法师将帽子摘下,对王铁汉说,“你派人随同吴氏,将此草灰、布袋,埋到吴氏当初进城的路上,尽量远一些……”
此时已是深夜,为了安全起见,王铁汉将所有徒弟,都派去随同吴氏。
收拾完法事道具,赵法师和王铁汉、郑半仙,来到陈叫山的房中。陈叫山此时沉沉而睡,极为安静,赵法师将一个三角形的红色纸角,塞在了陈叫山的被褥底下,并掏出一截红线,在四个床腿上,挨个绑缚了!而后,将陈叫山翻转过来,脊背朝上,伸出右手食指,在陈叫山的脊椎骨,先是蛇形绕划,而后戳点不止……
忙完这一切,赵法师长叹一口气,对王铁汉说,“王兄,你这位兄弟的冥邪,已经完全被驱,并且,我在院中各处,已布设机关,不用担心再有邪亵侵扰。另外,他的身上我也布设围障,任是诸般异象,也断不会乱他心志,王兄尽可放心……”
王铁汉、郑半仙连忙弯腰拱手,向赵法师致谢!
“不过,实不相瞒,你这位兄弟,体内已中了虚邪潜毒,而且时日已久,毒气扩散,经络皆受其害,必须寻求良医诊治!常话说,冥道医道,本为一道,我用冥道法力,将他周遭邪佞虚妄之象消尽,并布设围障护体,只能保他心志清正,不再受其虚妄。但是,他体内之毒,必须以医道诊治,方能绝而除之……如若不能,只怕……”
王铁汉起先以为,赵法师这一番法事,已然能救陈叫山,但听了这一段话,仿佛一人刚从沟坎里攀爬而出,却发现,前方却又是一百丈深涧……
“赵法师,既说是冥道医道,本为一道,还望赵法师为我们指点迷津……”郑半仙一脸迷惘与无奈,“之前请来一位老郎中,但人家却说无法诊治,要我们另请高明呢……”
赵法师看着陈叫山发青的嘴唇,转而将目光挑起,看向郑半仙,“若不猜错,你们请的一定是城南新街的史郎中吧?”王铁汉连连点头称是……
“史郎中此人,尽管年纪一大把,但实话说来,其医道学识,实是浅陋,遇见得心应手之疾,便故意拿腔作势,煞有介事,夸大病情,恐吓病者及至亲。若遇疑难杂症,自己未有信心把握,干脆不予接诊,免得名誉受损……”赵法师说到此处,唏嘘一叹,“医者仁心,岂能避祸趋福,岂能避重就轻,岂能为保名节,而处处决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是我这冥道中人,也懂得这些道理,惜叹这史郎中,妄活半百啊……”
王铁汉朝赵法师略一拱手,“那依赵法师之见,乐州城里,还有哪位神医,可以诊治我兄弟之病呢?”
赵法师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以我之见,方今乐州城中,若论医术,排其第一者,当是卢家药堂的柳郎中……”
王铁汉和郑半仙,相互对视一眼,“哦”了一声……
“这位柳郎中,本为江南人士,打小跟随父亲学习岐黄之术,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家道中落,便改弦易辙,做起了小买卖。再后,因生意之故,前去上海,在船上医治了一位洋人,洋人大喜,遂将柳郎中介绍于自己的医生朋友,一来二去,柳郎中的心思,又回到医术上来了,且是中医、西医并举,两相结合,医术飞升……有一年,卢家夫人去上海办事,偶遇柳郎中,见柳郎中医术精湛,却寄人篱下,无力自己开办药堂,便热情相邀,柳郎中感激不尽,便来了乐州……”
王铁汉和郑半仙,皆陷入了一阵沉思……
赵法师回身过来,看了看陈叫山的面色,将手在王铁汉的肩膀一拍,“你这位兄弟的病情,须及时诊治,不可拖延,倘若稍有迟疑,只怕是凶多吉少……我见他面色煞白,嘴唇青黑,脊背肤色亦异于常人,我虽不精通医道,但可大致判断——三日之内,若无良药救治,待到三日一过,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
第二十九章恶疾
赵法师的一番话,令王铁汉和郑半仙愁眉深锁……
送走赵法师,两人围坐在陈叫山床前,若两尊泥像,烛影点晃,人影细长……
郑半仙想到赵法师说的那句“三日之内,若无良药救治,待到三日一过,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便幽幽地问王铁汉,“贵楷兄弟,卢家那个柳郎中,医术到底如何?”
王铁汉叹了口气,替陈叫山拉了拉被角,“他是卢家药堂的郎中,一般是不对外接诊的……以前听德荣巷的接生婆说,卢家少奶奶一直怀不上孩子,柳郎中也几番医治,却始终不见效……”
郑半仙听了此话,又想再问,嘴刚张了一下,话又咽回去了……
“不过,如今也只能去找柳郎中了。赵法师在冥道医道,皆有人脉,他的推荐应该错不了!”王铁汉看着窗外的夜海,树叶翻卷,夜虫声弱……
吴氏和徒弟们都回来了。七庆和鹏天走在最前面,一进屋,见陈叫山睡得如此沉静,一脸欢悦。七庆说,“叔,那草灰埋到小河桥那边了,够远了吧?再走的话,都要过凌江了哩……”
王铁汉便让七庆和饶家三兄弟,到别的屋去睡觉,由他和郑半仙守着陈叫山。
天快亮时,郑半仙实在熬不住,脑袋一再地朝一侧倒去,冷不丁,一头磕在了墙上,一下灵醒,再无困意。
恰这时,大门响了两声……王铁汉感觉头昏昏沉沉,似戴着个铁帽子一般,用手扶了好几次,才不至于歪斜,正要去开门,鹏飞却领着毛蛋进来了。
毛蛋一进屋,见陈叫山沉沉睡着,便问王铁汉,“王师傅,陈哥这……到底咋了?”王铁汉拉拉床布,示意毛蛋坐下,“说是身体中了邪毒,昨个一天,难受得满床滚,啥都吃不成……赵法师禳治了一下,现在还好些,可是……”
徒弟们都起床过来了,吴氏烧了一壶水,给陈叫山倒出一碗,边走边吹热气,跨门槛时,差点摔一跤。众人都以为,经过赵法师的禳治,陈叫山的病就没有大碍了,但听了王铁汉的话,皆低头,皱眉,一屋子的人,静若深海。
“既然这样,我去把柳郎中请过来看看……”毛蛋端着吴氏递给他的茶水,一口没喝,便欲起身……身子还没完全站起,却听王铁汉说,“卢家人知道柳郎中对外接诊,会不会……?”毛蛋将茶杯,放于一侧,“哎呀,王师傅,放心好了,这都是小事儿……陈哥也不是啥外人。”
没多大工夫,毛蛋就把柳郎中请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禾巧和魏伙头。
柳郎中一进屋,从毛蛋背上取下诊箱,先取出一个小小细细的玻璃棒子,放在眼睛前瞄了瞄,然后用力地甩甩,对王铁汉和郑半仙说,“来,被子掀起来,把温度计放他腋下。”
在等温度计的时间里,柳郎中一边仔细观察陈叫山,一边听王铁汉描述陈叫山发病以来的症状,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都来补充,柳郎中听着频频点头……
吴氏特地为禾巧端来个凳子,要禾巧坐下,禾巧拉着吴氏的手,笑笑,示意她站着便好,将凳子让给了魏伙头,魏伙头也不坐,紧张地看着陈叫山和柳郎中,等着柳郎中说话……
柳郎中在陈叫山的膝盖处轻轻按按捏捏,又问那天比武的情况,鹏天便说,“山哥就挨了高雄彪一蹬脚,除此没啥……”柳郎中便又去查看陈叫山的胸膛,然后又从诊箱里取出个类似大弹弓的玩意儿,将弹弓叉子夹在耳朵上,弹弓裹皮上的一个圆溜溜、亮晶晶的玩意儿,放在了陈叫山的胸膛上,歪着头,闭着眼,似在仔细地听着什么动静……
柳郎中将温度计从陈叫山的腋下取出,横于眼前,看了看……而后,方才拉过陈叫山的胳膊,捏于其腕,悉心把脉……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看着陈叫山沉睡的样子,也有人看屋顶的椽子,看自己的脚尖,惟独禾巧静静地看着柳郎中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许玄机来。然而,柳郎中神情始终如一,无任何变化,把一阵,又换了一只胳膊。
柳郎中把完脉,摇了摇头……众人一见柳郎中摇头,顿时一慌,禾巧更欲走上来问话,却忽然见柳郎中,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呯”的一声脆响,将所有人都弄懵了……
柳郎中缓缓卷起陈叫山的裤腿,众人一看,陈叫山的右腿小腿处,有一伤疤,疤痂黑紫,早已干结,但疤痂边缘之处,斜斜的密纹,延展开来,小腿处透着一种淡淡的幽黑,仿佛山水画中的淡墨,于生宣上借水生发一般……
“我当真是失职,当真失职啊……”柳郎中拍拍前额,一脸愁结,“当初,我若及时诊治,怎会导致如今这情况?我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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