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义勇人前,兴荣人后,千金散尽天自漏。生快意,死未愁,长眠西门十里处,纸蟒千丈挂树钩。喜,何须喜;忧,何故忧……”
囚车行至街角拐弯处时,章大脑兮突然转过头来,撕破喉咙,拼尽全力高吼一句:“永别了,来世再做兄弟!”
章大脑兮不与自己相认,是为自己安危着想,这不难理解!章大脑兮所唱歌谣,陈大脑兮以前经常听到,时日一久,二人把盏痛饮之际,豪情共唱,陈大脑兮对此早已烂熟于心,张口便来。可是,原先歌谣中的两句是“长眠黄土意未休,阎罗殿前斩阴寇”,章大脑兮在临行之前,为何改成了“长眠西门十里处,纸蟒千丈挂树钩?”
陈大脑兮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在一个深夜,来到庆州西门十里处,竟果真看见孤零零的一棵冲天高的白杨树。在白杨树周遭,一通翻挖,陈大脑兮挖出了一个褐色敞口圆腹小坛,坛口被糯米砖灰封死。敲碎坛盖,里面竟有一套铠甲头盔,白花花的银两,以及一本《十二秘辛拳》的拳谱……
由此,陈大脑兮明白了:章大脑兮一直心系旧主,心怀大志,以图他日重整旗鼓,开创一番崭新天地!
陈大脑兮将银两,分发给章大脑兮帮内的众兄弟,自己带着铠甲戎装,及《十二秘辛拳》,返回了家乡!
后来,陈大脑兮在弥留之际,对家人说:人之一生,心怀大业,志存高远,本无对错!然而,做人太峥嵘,行事多执念,筹谋再绸缪,到头一场空。千秋功业,不过朽棺七尺,一世盛威,终究黄土一抔。凡事莫要强出头,韬晦终须藏胸中,宁守薄田三亩,不领十万精兵,宁恋老婆孩子热炕头,勿要枕戈待旦盼封侯……
到陈叫山祖父一辈,陈家便改弦易辙,不再经营车马帮,而躬耕行猎,农桑事家,从此不求富贵功名,但求幸福平安一生。
那套铠甲戎装,随葬于陈大脑兮坟墓之中,从此,永绝天光!但《十二秘辛拳》,却作为陈家家传,代代相授下来……
十二秘辛拳,取天干地支轮迭之玄理,汇造化生灵互生互克之幽机,倚日月年岁枯荣演变之法门,从而集聚成十二地支、十二时辰、十二生肖,三法相合相妥之极法秘拳。
依套路悉数,分为——子捷、丑实、寅势、卯安、辰腾、巳柔、午跃、未平、申巧、酉夺、戌疾、亥容。凭人体之极限身法,借掌、臂、肘、肩、颈、头、腰、腹、臀、腿、膝、脚,互衬互补,相映相带,又即离即合,且散且聚,复空复实,变化万端,巧机层层,淋漓尽致地呈现鼠之敏捷、牛之力实、虎之屯势、兔之逸安、龙之飞腾、蛇之极柔、马之奔跃、羊之盈平、猴之动巧、鸡之速夺、狗之迅疾、猪之大容……
陈叫山自小聪颖无比,学得《十二秘辛拳》之后,常常悖其规律,而相互拆分,即兴组合,随心而为,化意无形,此拳有彼拳,彼拳含此拳。陈叫山十五岁时,父亲即便全力而为,也只与他相持而已,难分胜负!
陈叫山在竹林之中,拳拳生风,脚脚腾气,是将“申巧拳”、“巳柔拳”,以及“子捷拳”,整合于一,习演快意!却见竹林之中,盈盈露珠随气而飞,片片竹叶受拳而摆,竿竿绿枝迎风而弯……
一直习练到天光透亮,陈叫山收手时,已是气腾千尺,汗涌万珠,那多半桶的井水,已然化汗而出,筋络畅顺,神清气爽。这是陈叫山的父亲,创下的健身之法:寅时起床,畅饮甘泉,习练拳法,化尿为汗……陈叫山的父亲曾说,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若每日寅时起练,一月便多三十时,一年可多三百六十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强身健骨,必能活到一百五!
然而,血肉之躯,怎奈苍天暴虐,年馑残酷,饿魂遍野,阴阳两隔,竟成永诀……
想到此处,陈叫山望着竹林上方的天空,暗叹一声,穿好褂子,行步上街。
行至小东门处,见一群灾民,手挽包袱,推着独轮车,扶老携幼,竟朝城外匆匆而去。陈叫山感到疑惑:卢家近来熬粥加米,一时间,灾民不必为吃饭而愁,前几日还发生过封堵大西门,不让新来灾民入城,惟恐人多粥少之事,而现在,这些人却为何选择离开?
陈叫山几步上前,欲找人一问究竟……
第十八章乱局
“老伯,你们这……往哪儿去?”陈叫山向一位戴着个破草帽的老汉探问。
老汉又瘦又矮,但人长得挺喜气,那眉眼嘴巴凑一块儿,便是不笑,也像是在笑着。老汉的鞋子里,估计垫着了什么东西,不大舒服,便一手撑在城墙上,另一手取下鞋子,闭了一只眼,朝鞋子里瞄瞄,一下下地在城墙上磕,“回俺们山坝坝里去……乐州城,是块好地方,但不是俺们的久留之地!”
陈叫山迟疑了一下,正想说乐州有粥可吃,至少不会饿死人之类的话,还未张口,老汉倒将陈叫山上下一打量,“小哥,你怕是刚来乐州城吧?啥子情况,还都不晓得吧?”陈叫山未接话,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
老汉将鞋子磕好了,一屁股坐在城墙根下,穿起了鞋子,陈叫山也随之蹲在了老汉身旁。
“小哥,穷就是富,富就是穷,无就是有,有就是无,这个道理你晓得不?”老汉将鞋子穿好了,将身子朝城墙上一靠,似要歇歇气,“乐州卢家给俺们放粥吃,善心善意,倒是个好事哩!但俗话说得好,再大的锅,也怕小勺勺舀,再小的泉,也不怕大桶桶来接。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陈叫山两手抄在胸前,笑着只是点头,静待老汉的下文。
太阳又出来了,北面城墙阙楼上镶着的大圆镜,金光四映,但好在陈叫山和老汉所坐的位置,太阳暂时还未照到,尚算凉快。
“这狗日的鬼天气,哪个晓得到,要熬到啥时候去……”老汉用草帽扇着风,眼睛朝天上瞥,额上皱纹便挤得更密更深了,“小哥,莫笑话,俺老汉今年八十四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嘿嘿,我可是啥子都不怕,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该生的要生,该死的要死,就像庄稼地,老杆杆不割不拔,新苗苗啷个长得出来嘛?”
陈叫山不禁惊异于老汉八十四的高龄,身子看起来竟还如此硬实,且有这般达观、幽默、淡看生死的心态,便笑着说,“老伯,我还当你六十刚出头哩……”
老汉笑着用草帽檐子,在陈叫山高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这个小哥,还真会说弯弯话哩,嘿嘿……我这个人,一辈子不害人,不求人,不怕人,不得罪人,活就活个硬气,图就图个耿直!乐州卢家一直放粥,一直放粥,我晓得那是被面子和名声,给架起来了,架高了,下不来了,没法子了。可粥熬得再稠再稀,都是人家的心意,有些人还跑去人家门口闹,闹啥子嘛?给你吃是仁义,不给你吃,是道理。卢家的粮食,又不是地里的土坷垃,又不是凌江里头的水,光说去捡,光说去舀,要多少有多少……人家也不容易哩!”
“听说最近粥熬得稠了,都能吃饱哩……”陈叫山显出初来乍到不明所以的语气。
“嘿,小哥,你人年轻,不晓得世事……”老汉拍拍陈叫山宽厚的肩膀,又摸摸陈叫山的后脑勺,“我听说,卢家人全院上下,全都开始吃粥就腌菜了,而且,卢家的下人,都开始拿着女人用的些零零碎碎小玩意儿,去当铺换钱了……唉,我是可怜卢家哟,上船容易下船难,不给吃,就背恶名,给吃,自己都伤了元气了,有啥子法?粥熬得越稠,越就说明卢家快顶不下去了,顶不了几天了,会想的人,都会想卢家的难处,不会想的人,还嫌弃人家一天才放一顿粥哩……”
太阳跑得快,转瞬间,已经照到老汉的鞋子上了,老汉的鞋子前头有个小洞,老汉为此倒不觉着尴尬出丑,还故意地将大脚趾头,从洞里伸出来,转上几圈,“老汉家腿脚慢,笨雀先飞,莫等到哪天乐州全城断了粮,大家才势急慌忙地出城……到时候,肯定是有人骂娘,有人闹事,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浑水摸鱼,甚至,杀人放火,推墙掀房的都有,小哥,你信不信?我老汉家爱清闲,经不得闹腾,早些走,早些安逸,回俺山坝坝里去,有吃就吃,没吃就饿,饿死了,也是叶落归根嘛……”
老汉许是坐了一阵,脚有些发麻,两手撑了撑,想站起来,脚却使不上力气。陈叫山将老汉扶着站了起来,又搀着他走路,让他慢慢适应一下,使脚恢复正常。走了才几步,老汉却推开陈叫山的手,笑着说,“小哥,谢谢你!你是个好娃,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老汉一步一步朝城门洞子走去,虽然慢,但每一步皆走得稳当,走得踏实,走得从容,渐渐地,那又瘦又矮的身影,便消失在城门洞子外腾腾的尘烟里,惟留下尘烟里五颜六色的阳光光柱,相互绞搅,明暗幻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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