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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帮老大 (一剑封喉)



吴氏听见陈叫山的声音,从屋里出来,给陈叫山端了一杯热茶,坐下来,问,“叫山,你们取湫这些天,婶子这心里慌得很,说不清楚为啥,昨个看见你了,一下就不慌了,也怪哩……叫山,这么些天,这么远的路,把啥苦都吃遍了吧?”

陈叫山头略略一低,复又抬头一笑,一瞬间,取湫路上经历的每一个场景,电光火石般,从脑中突闪过去了……如今回来了,再提起取湫,陈叫山反倒轻描淡写着,“婶,也没吃些啥苦,除了路远些,其余都没啥……”

一阵咳嗽声传来,郑半仙披着衣服出来了,在陈叫山跟前站住了,将陈叫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两手搭在陈叫山肩膀上,将站起的陈叫山,又按到了板凳上,“嗯,叫山,我看得没错,你就是大吉大贵之人,便是九天揽月,四海闹波,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你的……”

吴氏去准备早饭了,王铁汉去拾掇炼炉,喊徒弟们起床了,陈叫山便和郑半仙,细聊起这取湫一路上的枝枝节节……

“按照因果轮回,善恶交迭之理,人活一世,无外乎极正、极邪、亦正亦邪、不正不邪四类……”听罢陈叫山的细述,郑半仙无限感慨地说,“极正者,明处暗处,似乎处处吃亏遭罪,常人眼中口中,活的最不值的一类人。然而,极正者冥幽之间,其实最得造化照应,令你吃的亏遭的罪,全都暗中化于大吉大贵,一世通达之间,紧节处愈发显现!相反说来,极恶者,处处觉着得不够、要不全、受不尽,便处处索取、处处苛责、处处暴虐,常人看来,极恶者得得够、要得全、受得尽了,风光圆满了,其实,造化恰恰将大吉大贵之益,在这得、要、受之际,全然排挤而走,至此后,反倒凶险群绕,一遇流年,盈亏轮回,便万劫不复了……”

郑半仙站起身来,将披着的衣裳朝上送了送,看着陈叫山,说,“叫山,你便是这世间极正一类人,依循你胸中极正之气,行你脚下极正之路,偿你心中极正之愿,纵是百转千回,不过是造化为你布设的虚象,你终将否极泰来,成一世大吉大贵!而如混天王一类人,便是极恶之人,流年觊觎,功名富贵土崩瓦解,只是朝夕之事!人们常说的恶贯满盈,其实正是此意……”

听了郑半仙一番教导开化,陈叫山唏嘘感慨,眉间堆聚起前所未有的一种苍茫,忽然圆悟过来倘若没有太极湾那般艰险之地,取湫之行程,或会轻松许多,然而,紧节处的许多人事,便也不会出现,依照“造化布象”之理,一切便反倒不够圆满了。迂回之时,顿挫之际,受困之间,姚秉儒出现了,孟老汉出现了,东方木匠出现了,苏爷出现了……而翻过来说,没有自己的出现,太极湾还是那个太极湾,不会改天换地,混天王还是施暴一方,逞凶一时,作恶一极,姚秉儒又能如何?

湫水,长路,生死,吉凶,因果,轮回,造化,虚象……那三百多里的距离,每一步,每一时,一花一草,一鸟一石,一尘一沙,一人一事,幽玄之间,全然是造化布设好了的,是啊,这一切亦是缘分……

在铁匠铺吃过野菜揪片,陈叫山过南城烂泥塘,出了南门,朝碾庄码头走去。

陈叫山不忘骆帮主心中的焦虑,这种焦虑,不是泰山崩塌于眼前,不是苍穹如盖倒扣下来,不是燎原大火肆意燃烧……然而,陈叫山隐隐觉着:这焦虑,是一种隐患,是白蚁噬堤,病灶侵肌,水滴石穿……

湫水已取回,待老天开眼,但若降雨化灾之后,四方太平之时,正如久旱必有久涝一样,那隐隐的焦虑,潜滋暗长,逐渐成势,将会带来怎样的难料之困呢?

这是船帮的事情,更是卢家的事情。

这是卢家卫队的事情,更是我陈叫山的事情。

这是乐州的事情,更是天地之间的事情。

万劫轮回终造化,天地人事皆缘分。

陈叫山在灿烂阳光下,大步向前,衣衫腾腾,被肩膀上承载的责任,胸膛中奔涌的圆悟,推动引领着,向前走……

第172章劈船

碾庄码头乃是虚水河与凌江交汇处,行船时节,无论自虚水河之小舟上,或凌江之大船上,目光所聚,便见一转高高的石砌圆墙,东一排,南一排,两排拐接处,呈一巨大的石拱门,高过丈半有余。

拱门之顶耸立许多条石,形状各异,人形的,兽形的,山形的,有人说那是水神杨泗将军的士卒化身,威武豪迈,挺立水天辉煌处,左辖虚水,右镇凌江。

拱门两侧的大石柱上,镌刻着一幅长联,迎日送月,霜结雪覆,经年而过,愈发呈示着令人感怀无限的沧桑大气

福德庇乐州,睹巨桅高耸,近青山巍峨,云飞雨卷岿屹立。

威临昭凌江,闻满帆振作,恰碧空雄阔,浪静波平任遨游。

陈叫山沿凌江堤岸,一路走过来,走到拱门前,仰望长联,连着看了三遍。

太阳此时正端端处在拱门上空,上方条石的影子,扑罩在陈叫山脸上、身上,而流泻如金汁一般的阳光,刺得陈叫山有些眯眼,品味着长联之意境,胸膛中便被一种壮怀豪情,瞬间里,充斥得满满当当了……

尽管年馑岁月,凌江枯水,回首远望去,江阔苍茫,空空如也,不见巨桅和满帆,甚至连一艘小小的打鱼船亦看不见,但陈叫山伸手去触抚,那石柱上的长联凹迹,铁画银钩传递而出遒劲力道,使人觉出,仿佛一眨眼,时光轮回了,一江水,涨满了,千桨挥动,万桅林立,满帆振作,浩浩荡荡的船阵顺江而下了,动天裂地的船帮号子,也吼喊起来了……

碾庄码头上来来往往穿梭的船工、脚夫、工匠们,见到陈叫山出现在拱门前,纷纷打着招呼,仿佛不向陈叫山打一声招呼,便是对取湫英雄的熟视无睹,小了说,是无礼无视,往大说,近于对神灵的亵渎不屑了。

“陈队长好……”

“陈队长来码头啊……”

“陈队长辛苦了……”

“陈队长,吃了没?”

拱门之下的石阶,一直蜿蜒过去,昔日盈水涨潮时节,江水淹浸过的痕印,近在石阶下的堤坎上,一道一层浅凹细槽。而如今,陈叫山沿石阶下走,上了堤坎,即便再将视线放长看,远处的六七艘大船,半斜在水陆交接处,桐油刷过的底舱,经年浸泡,呈现出的黑亮,被黄尘蒙罩了,视线再越过去,才是瘦瘦的凌江……

缆绳盘绕在砾石衰草间,陈叫山蹲下身子,一路抚摸着,刺啦啦的,有些割手。细碎的河蚌干壳,散乱各处,提起一截缆绳,居然可见晒干如朽木的死鱼,筷子般长。陈叫山将死鱼捏在手里,拍拍上面的沙粒,走了几步,使劲一抛,死鱼飞入江水中,只荡下一小圈涟漪……

“一,二三喽……”

西面河堤上来了一群船工,推着一板车山石,在上一段缓坡,尽管号子喊得震天响,却就是上不去,陈叫山便几步跑过去帮忙。

陈叫山只是一上手,板车呼呼地上了缓坡,船工们擦擦汗水,冲陈叫山憨笑着,黝黑的脸庞,愈发衬出牙齿的白。

陈叫山便坐在河堤的开阔处,同修堤加坎的船工们聊了起来……

“陈队长,你现在是乐州城的大英雄啊!你给我们说说,取湫路上,遭那么多罪,到底值当不值当哩?”

“这狗日的天,娘们的心一样,深着哩,谁晓得到底啥时候才能下雨……”

“陈队长,真是谭师爷他们说的那样么:倘若取回来的湫水被晒干,老天爷还不下雨,那就预示这一年都下不了雨了?”

船工们坐在陈叫山周围,你一言,我一语,问题问得又多又杂又怪,陈叫山便笑着,想着,逐个地给他们回答、解释……

聊过一阵,陈叫山觉着口渴,有船工便将茶垢近于酱黑的茶碗递过来,陈叫山接过茶碗,搭上嘴巴就喝,一气将一大碗茶水喝净了。

“陈队长,你真是越英雄越凡人啊……跟我们这些船帮兄弟,聊得这活络,瞧得上我们这些下苦力的……”

“哎呀,陈队长,骆帮主和侯帮主,要像你这样多好嘞……”

“是啊,侯帮主太凶,骆帮主呢,又闷了些。陈队长你人实在,没架子,还爱跟我们说话……难怪卫队兄弟们说,跟着陈队长,干啥都来劲哩,嘿嘿……”

陈叫山又喝了一碗茶水,用衣角擦擦嘴巴,忽转头问船工们,“听人说,今年好多船户把船都劈了……我就闹不明白:这是图啥么?兄弟们都靠这个吃饭哩,船都劈了,来年再跑货,咋整呢?”

“唉……”一位年长一些的老船工,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凌江水,“起初没人愿意劈船呀……都想着,再挺挺,再挺挺,挺过一阵子,老天爷就下雨了,可这一闹,闹了几月过去,啥都没指望,家里揭不开锅了!再来江边一看,就这瘦势,怕是一年半载也起不来水喽,老天爷见邪了,把船户往死里逼啊……问侯帮主,啥时候再开航,侯帮主说不知道,兴许猴年马月吧!问骆帮主,啥时候有货拉,骆帮主说等下雨,下雨了,啥都好了,可这鬼雨啥时候才见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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