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敢与某一战?
郑知礼激愤之间正要答应,陡然想起上次凝碧池畔文会旧事,立时生生将已冲到嘴边的话重新给咽了回去,口中冷笑声道:“这是诗会,你有甚资格来比?”
“你要比诗,某就与你比诗”这句说完,唐松蓦然猛提三分音量,面做金刚怒目,厉声喝道:“以诗对诗,郑监,尔可敢与我一战?且看看出身寒门是否就必是贱生,你敢吗?”
唐松自入神都至今皆是以词成名,从不曾有诗。唯一流传开的就是那首“书中自有黄金屋”,而这首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真不能被称之为诗,不过就是一顺口溜罢了。郑知礼自忖论诗怎么着也比这首强得太多,加之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到这等地步,实也容不得他再退了,当下厉声喝道:“有何不敢,中秋咏月,你先来”
“果然是世家子弟,好豪气。诸君可为见证”唐松一笑之间,再次抬头向月。
刚才他也是顺着郑知礼的话答应比诗,话已出口,这到底用什么诗却是没想好。此时抬头向月,便见满天繁星闪烁,群星如此细密,浑似在深色的天幕上汇聚成了一片星辰之海,璀璨夺目,无边无涯。
而那轮中秋之月便似从无垠星海中升起,因有星辉洗濯,是以才如此的冰清玉洁。
再次望月,柳眉的影子居然又闪现出来。吐蕃高原上的星空当比这里的更低更清也更亮吧,今晚的她想必也在抬头望月,天涯共月,却不知她是在那无穷星海中的那一颗星下。
闪念至此,一首《望月怀人》的名作已然浮上脑海,唐松恋恋不舍的从星月上收回目光,回身向沈思思口诵了一遍。
片刻后,便见沈思思从玲珑小亭中走出,就站在唐松身边轻拨怀抱的琵琶,立时,假山上便居高临下的向迷思园内传出如水的琵琶声。
星海圆月下,夜风微微的拂动沈思思长裙的裙裾,翩然欲举,此时此刻,怀抱琵琶,披着一身月辉的她恍然化身为广寒宫中仙子,清丽不可逼视。
如水的琵琶声中,有婉媚悠扬的歌声在迷思园的夜空中响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有些诗,有些诗中的名句根本无需解说,无需介绍,方一入耳便即入心,虽只听过一遍,却永难忘怀。似这等的诗作诗句,本是天地灵秀之含蕴而成,不过是借着某人之手偶成于世间罢了。
文章本天成,说的便是这等诗,这等注定要永传后世,每逢中秋之夜必被无数代的无数人反复吟咏的佳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此等天然混成之佳妙。
不等全诗唱完,沈思思这两句方一出口,听者顿觉耳中一清,继而心中一空,回顾咀嚼之间,只觉满口余香。当下,迷思园与清心庄内就有赞叹声响起。
赞叹声中,郑知礼脸色大变,迎面而来的秋风突然变得如此冰冷,竟让他的身子慢慢僵硬起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这简直就是能横扫一切望月诗的神品妙句,他自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
如此……还怎么比!
沈思思三叠而罢,郑知礼如坐针毡,深秋时节,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居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此时他已全无与唐松争胜的想法,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下台?
就在这时,迷思园中响起了一个冷硬的声音,“郑监,以尔之身份,竟与后生小辈争风,实在让人笑话。还不坐下”
这个时刻传来这种话语,对于郑知礼而言,实不啻于绝妙仙音。
“谨遵崔相台命”郑知礼向声音来处行了一礼后,就此转身归座。
方一坐下,还来不及擦擦额头的汗珠,郑知礼就在心中后悔不已,为博八老欢心,刚才这次出头真是不值啊。
见郑知礼如此顺势下坡,迷思园中权贵们于暗影中撇嘴一笑,果然不愧是连下人妻室都能偷的名门子弟,这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心底笑过郑知礼之后,权贵们更多的念头却转到了唐松身上,众人一心,心中只有一个疑惑与惊叹。
唐松不是只擅曲子词吗?
刚才那首诗?
不提他们与清心庄通科学子心中的感受,唐松见郑知礼转身坐下,丝毫不提之前的赌约,就像刚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当即再也忍不住的于假山玲珑小亭前放声大笑。
夜空中,这笑声份外的肆意,份外的别有滋味,就像一颗颗干辣椒火辣辣的揉在四世家人的脸上,心上。
大笑声中,唐松长声道:“食言而肥,名满天下的荥阳郑氏也不过如此!自号诗书传家六百年,四世家子弟,谁来与我一战?”
一片寂静之中,尽管四世家子弟许多已是涨的满脸通红,却无人敢于应答。
皓月当空,高居于假山上的唐松踏前一步,长笑不绝中再次催声高问,“诗会之初便崇诗抑词,八老,可敢与某一战?”
回答的依旧是那近乎丝毫不带一点感情的冰冷声音,“八老何等身份,岂能与你这狂妄小辈胡闹”
闻听是语,清心庄内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通科学子们突然之间情绪变的很复杂,似乎心中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东西突然开始坍塌一样。
而那些小商贾出身的通科学子们早已满脸涨红,双手紧攥成拳,激动之下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假山,冲进玲珑亭阁,冲到唐松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只为大呼一声:
“可敢与某一战?”
夜空中,唐松的长笑终于停歇,“诗书传家,不过只是一个笑话!轰传神都的八老诗会,不过只是一个笑话!”
言至此处,唐松向空一声长叹,“有某在,四世家从此无诗!罢了,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长叹声中,唐松转身入了玲珑小亭,再不复出。
迷思园内,满座宾客尽皆无言,目光偶一看向四世家子弟都是一触即走。八老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弄出这轰动天下的诗会,结果诗会方才开场便活生生被唐松给砸了场子。
专选在清心庄隔壁举行诗会,且特意言明是“诗会”。先是齐声诵经,“小子何莫学夫诗”,继而将唐松饱受士林诟病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当众唱出,引来哄笑一片。
这种种布置原是为凌威而来,是想以诗重挫唐松在士林的声名,是批面剜心而来。孰料,唐松的脸没批成,自己却被当众活生生剥了脸皮,唐松的心没剜成,自己的心却是鲜血淋漓。
一并连打了六百年的诗书传家的招牌都被唐松当众给砸了,此时此刻,不说四世家中人如何,便是这些宾客想想,都替他们尴尬不已。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深,自入京以来从无诗篇,唯一在外面流传的那首,还是如此打油诗般的不堪。
怪只怪唐松隐藏的太狠,前次凝碧池畔,天子驾前,尽管满座哗然反对,他也是不惜赌上一生的前途都不肯用诗。
若非如此,四世家今晚怎会因为误判犯下这等低级错误?
怪只怪唐松之诗与他那曲子词一样,凡有所出必是绝妙神品,好到惨绝人寰,好到灭绝人性。
若非如此,四世家如此之多的子弟何至于竟无一人敢挺身应战?
对上这样的绝妙神品,战就注定是自取其辱,这还怎么战?
战无可战,风雨六百年纵横不倒的四世家终于在今晚,在这个自己精心营造的战场上不战而降。
圆月高挂,星辉斑斓,但四世家的声名就如同八老身上的光环一样,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悄然开始褪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太平公主?
迷思园诗会盛大开始,草草结束,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败也忽焉,只留下无尽的郁闷与尴尬。
清心庄内,唐松有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之后,便不在玲珑小亭上停留,邀着陈子昂与沈思思下了假山。
当唐松走过通科学子们聚集的区域时,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静默无言,眼神古怪的看着他;而那些小商贾行出身的人却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拱手为礼,看着唐松缓步而过。
自清心庄正式开始通科授课以来,这是唐松第一次受到如此礼遇,今晚,他用一人独抗世家八老的决心,第一次收拢了人心,至少赢得了小商贾出身士子的发自内心的认可。
那些从各处衙门强召而来的教谕们没有站起,但他们看向唐松的眼神却异常的复杂。
前所未有的复杂。
风雨飘摇的清心庄内,似乎第一次出现了“凝聚力”的苗头儿,虽然其范围还不是很大,但总算是开始出现了。
出了东院后花园,周围顿时空旷且安静下来。陈子昂微微一笑,“不想少兄亦长于诗!此事明日必会轰传开去,四家八老今晚怕是要彻夜难眠了!只是迷思园诗会如此无趣,未免可惜了今晚的好时辰,好月光啊”
闻听是语,沈思思抬头望了望月亮,“伯玉先生说的是,然则此时月已中天,虽明月皎皎却已然西沉。再想看到这般的好月光,又需一年的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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