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一座茅草小屋旁,一个六旬老翁战战兢兢的捧着一碗热水,递给了鲜于瑜成。
“这位军爷,喝碗热水吧。山旮旯里的人,没什么好东西,您别嫌弃。”
老汉态度极为恭敬,生怕自己说错哪句话惹了眼前军官生怒。
“白水就挺好,老大爷您别拘束,快坐。”
鲜于瑜成接过瓷碗,朗朗一笑。
“唉、唉。”
老汉受宠若惊,连声应着。
“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家将军要护送一支商队去凉州,恰巧遇到这条大河。附近又没有木桥借道,便只能征用您的渡船了。不过钱数绝不少您,都是足铜足蜡的肉好,绝不掺杂半个白钱!”(注2)
“不敢当,不敢当。诸位军爷为国戍边,小老儿无以为报,自当渡载各位过河,哪里还敢收取银钱。”
老汉却是不敢应承,他打渔渡河数十年,见多了跋扈傲骄的边军。这些人都是吃饭不付钱,给钱不办事的主儿。他只求不要惹祸上身,送走这批瘟神就好,哪里还敢讨要银钱。
“爷爷,为什么我们不收钱。他们那么多人要乘我们的船渡河,这是我们应得的劳酬!”
一个年约二九,身着粗布麻布的少年却是抓住老汉的衣袖,高声道。
“虎子,别多嘴。我说不收就不收!”
老汉吓得连忙转身,捂住了孙子的嘴厉声呵斥。
“唔,唔……”
那乳名为虎子的少年却是并不安分,似乎还想辩解。
“老大爷您别憋坏了孩子。这位小兄弟说的对,我们乘您的渡船付钱天经地义,哪有让您白做的道理。”
老汉见此人面容随和,言语坦诚,不似做作便深施一礼:“如此,小老儿便多谢各位军爷了。这世道,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李将军来了!”
一名斥候眼力好,踮起脚尖望见了自家朱雀团猎猎飘展的军旗,喜声道。
注1:唐朝的度量衡分为大小两种。大尺一尺为小尺的一尺二寸。一丈等于十尺。因此,小尺一丈等于300厘米,大尺一丈等于360厘米。《唐六典·尚书户部》“凡度以北方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
这里取大尺,一杖合3米6,八十丈大约三百米宽,算是大河了。
注2:白钱:即熔铸时铜料不足的含有较大比例杂质的残币。唐代铸钱炉最多时的天宝年间有49处,当时规定铜钱的成份是铜83.32%,白蜡14.56%,黑铅2.12%,每年使用铜料21200斤,白蜡31700斤,锡500斤。有些地方节度因为有自发铸钱的权限,大肆铸币造成通宝良莠不齐。残币即白钱流入民间后,极大影响了贸易信誉。
第十一章 霜冷(一)
“各位军爷好运气,来的时节早,这祡水啊还没结冰。边郡比不得京师,气候寒冷,冬天呀入得早。往往刚落下第一场寒霜,紧邻着就得降雪。等皑皑白雪把山坳子都填瓷实了,这祡水也早已变为厚厚一块冰板!”
老汉解开拴在岸边木柱上的麻绳,用力一脚将渡船踢离岸边,用杆子顶了顶土剖子,嘿嘿笑道。
“老大爷,这是为何?若是河水结了冰,我们不正好骑马踏过祡河吗?”
李括微微一笑,诚然问道。
众人上了渡船都是心情大好,一艘渡船能载人马三十余,这家渡户恰有三艘渡船,已经运送众人往返两岸六七次,这船啊算是最后一趟了。
“哟,那可使不得!”
老汉连忙摆手道:“军爷啊,你有所不知,咱们岷州可比不得关外(注1)虽然气候寒了些,可这冰啊却结的并不厚实。看上去亮光亮光的,保不准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冰窟窿。这冬日的祡河冰面上,到处都是吃人的冰窝子。小老儿我可见多了沿途贩货的商人,为了图省事强行渡河,十个有九个都陷了进去,连个漩都不带起的!”
“噢!”
李括轻应一声,不再言语。
凭栏远望,悠悠青山环绕河谷,滔滔水流而起,卷起几多豪情。
“老大爷,我们渡过这祡水,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金城(注2)”
李括沉了沉声,缓缓问道。
“这可得看脚程。”
老汉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翻过前面几座山谷,便是大来谷。若是一人一马,许是几日便能抵达长城堡(注3)但小老儿我看,与您同行的还有一队商贾,怕是得拖些时光了。”
老汉不敢把话说满,给了个两不着调的回答。他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误了行程,这责任他不敢担也担不起。
“多谢啦。”
李括冲老汉抱了抱拳,却是话锋一转笑道:“老大爷我听手下弟兄说,您是靠打渔为生,怎么也间或做起了渡船的营生?”
那老汉闻言长叹一声:“还不是日子逼得吗?我祖上世代居住在廓州(这4)靠打渔为生。日子虽然过得紧张些,倒也充实。只是自打开元末,吐蕃人便大肆东进抢掠。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小子都被吐蕃人掠去做了牧奴。您是不知道,那帮吐蕃人都是禽兽。汉人到了那里都会沦为最低贱的奴隶,替吐蕃主人放羊牧牛。稍有差错便一阵鞭打,若是害了病或者企图反抗便会被立刻处死,人头被砍下来挑在旗杆上示众!”
老汉一阵哽咽,好一阵才调整好情绪:“小末儿虽则去鄯州参军躲过了一劫,可前年他们团校尉派人送来骨灰盒子。当时王忠嗣大帅和吐蕃蛮子在绥和守捉干了一仗,撤退时,他们旅奉命殿后。他心眼实诚,不知道逃跑,折在拔延山的坳子里。听他们旅率说,这孩子去的时候身上就一身半旧的皮甲,我们爷俩到头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说着说着,老汉脸框上涌下两行热泪,顺着满是褶皱的面颊淌了下来。
李括只觉双眼茫然,仿佛正有着数十万吐蕃骑兵挥师东进,与大唐的陇右男儿一决高下。
战鼓隆隆,号角连天…
千里扬尘却也掩不住铁与血的冲撞。
两军中军相遇,没有过多试探,却是那最残酷的肉搏。弯刀高举,伏尸具具。
残阳下,鲜血染红了石堡,浸透了湟水。
千里血河,万里伏尸,黄沙滚滚却也掩不住那具具白骨。
伶仃苦楚,西风呼啸。
幽幽孤魂,何处归家?
“对不住了!”
李括没想到自己触及老汉伤心之处,赶忙赔罪。
老汉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挤出一抹笑容道:“没什么,都过去两年了,我这眼泪也算哭干了。不知今儿个怎么就犯起来病怔。”
微顿了顿,老汉接道:“廓州的百姓都着了慌,即便是对那一亩三分地无比留恋的庄户人也不得不举家乔迁。我带着孙子顺着逃难人流沿着湟水而下,跑啊跑啊,直到了这祡水边上才落了脚。小老儿我举目四望,除了滔滔河水就是霭霭青山。四处无亲,我悲痛欲绝,抱着孙子就是一阵痛哭。可是再怎么难,日子还得过不是。我就编起了渔网,扎起了木筏做起了老本行。可是这祡水不比廓州的水洼洼,河流太湍,一天下来收获并不算好。好在此处经常有些商队经过,为了果腹我就寻思着要不做起渡船的营生?”
“原来如此,您真是太难了。”
李括心中似被什么堵住,压抑难耐。
“谁又不难呢,这世道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小老儿还敢多求什么?若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谁又舍得了脚下那几抔黄土呢?”
老汉却很是知足的摆了摆手,释然一笑。
是啊,李括心中默叹。每个人存在于世上,都有他们需要承担的责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很难说谁比谁更快乐,但他们只要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个国家就能昌盛兴隆,国祚绵延。
“官军就不管吗,他们就眼看着吐蕃蛮子举起屠刀,残杀自己的父老乡亲?”
濮大锤大怒,声音近乎嘶吼。
老汉喉结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叹了口气:“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一共就不到八万儿郎,十二州要布防,哪里守得过来?”(注5)
“去他娘的,守不过来就不守了?吃着朝廷的米粮却看着异族屠戮乡亲,还他妈是不是男人。”
濮大锤却管不了这许多,喋喋骂道。顿了顿,才发现老汉的三小子也在陇右参军,想说些什么补救,却终是默然不语。
“老大爷,你放心,朝廷要对吐蕃用兵了,那些吐蕃蛮子将会永远从我大唐的土地上滚出去。拿了咱的让他赔回来,吃了咱的让他吐出来。这笔账陛下记着,哥舒大帅记着,陇右河西每一个大唐军人都记着。终有一日,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眸子寒光一闪,一字一顿。
犯我国威者,则必击之;辱我百姓者,则必讨之;侵我疆土者,则必伐之;乱我国祚者,则必诛之!
这是大唐的军规,这是大唐的国策。这是一种承诺,大唐男人的承诺。
想我泱泱大唐,泽及四海,威传百邦,怎能受蛮族异邦如此凌辱?
翘首西望,十四万身着戎衣的河陇男儿,总有一两个站着吧?……
注1:关外:这里指玉门关,遗址即在今日玉门镇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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