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太老爷,再过几天就是他七十寿辰,府里忙不过来,所以请我们帮忙。”严先生又扯过一幅白纸道:“老翁寿辰,咱们学堂也得表示表示,送钱财不稀罕,就写几句吉利话吧!”
他目光专注,凝神思索,却迟迟下不了笔,眼一瞥,却见李清早已下笔如风,一挥而就,写下两条字幅,他急放下笔,凑上前细看,却是骈文,心中微微吃惊,自己尚未教他,怎的就会了?
心里疑虑,口中却随之哦吟起来: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七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尚未读完,这连声的叫好早已响彻私学。
“这是你写的么?”严先生目光炯炯,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讶色。
李清脸一红,这是郑板桥写的,他曾默下来给大学老师做寿礼,他虽晓唐人不知,却也不敢妄夺后人知识产权,急道:“非我所写,这是我少时读过,谁写的却也不知。”
“我想也是,行文大气,洞达世间百态,非积五、六十年的人生经验而写不出,你才多大?”严先生说到这,脸上露出罕有的温和,拍拍他肩膀叹道:“虽不是你写,但你却能坦然承认,这很好!人生一世,唯诚信二字,每日你准时前来,缀学不断,这信字已有,今日方见你诚,孺子可教也!”
又小心拾起条幅,将它吹干,细细再嚼读一遍,方才笑道:“我们学堂就用这个做贺礼,我去找人裱上,等会儿你替我放孩子们下学。”
严先生走后,李清暗叫一声惭愧,还好没有厚颜说是自己写的,否则再让他写一幅,可就丢到家了,他洗净手,坐回桌边,开始按严先生留下的名册,在礼帖上一一誉写起来。
不觉天近黄昏,几声鸦叫从窗外传来,时节已入初夏,但巴蜀大地却依然春红盎然,林花未谢,李清刚写完最后一张,却突然发现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李清抬头,只觉得来人身材高大,漆黑的身体挡住了余晖,但刺眼的阳光还是从两边缝隙绕来,将他的眼睛照射得睁不开,不过他能肯定来人不是严先生。
“严先生可在?”来人也突然惊觉房内不是严先生,急停住脚步歉然问道。
“严先生出去了,恐怕今天不会回来,先生若有急事,我可带你去他家。”李清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眼前出现一个清攫的长须男子,身着普通白袍,腰间佩有一玉,玉质温润高古,他笑容间带有一种淡淡的清雅,两人目光相碰,却见他眼里闪过一道奢豪的悦芒,李清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已经被此人看穿。
“呵呵!不用,我只随便看看,公子是新来的先生?”
“不是,我也是严先生的学生,姓李”
“原来是李公子”那人笑笑,慢慢走近桌案,随手拾起一张写好的帖,眼中突然射出异彩,“好字!”他脱口赞道:“字体圆浑丰润而且严谨端庄,但细看处又见笔力遒劲峻拔,此字独树一帜,当真少见,不错!不错!”他放下请贴,眼中已是炽热一片。
“公子尊名?”
“先生过誉,小子姓李名清,字阳明,来此读书只有四月。”
那人上下打量他,又拾帖细细品了一番笑道:“字如其人,从这字我便可推断公子外相亲切和善,秉性随和,但骨子里却又桀骜不逊,恩怨分明,可对?”
李清不语,也铺开一纸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先生留下墨宝。”
那人一怔,趣味盎然道:“你的意思是也想度我的性子吗?也好!便让你猜上一猜。”
他随手抓笔,在白纸上写下两句王摩诘的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丢笔,抚掌笑道:“如何?你可看得出?”
李清只微微一瞥,便淡淡道:“这并非你本来之字,让我如何猜?”
那人惊讶之极:“你怎么看得出?”
“所谓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这‘天真烂漫’便可解释为自然,字当随心而写,随性而写方叫自然,而先生之字,从明月松间照起,都写得奇纵高古,笔力苍劲,唯独写到‘上流’二字时,却一气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本闲来清润的笔意,如独钓寒江雪的孤寞,所以取锋避润,显然非你本来之字。”
李清说到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时,那人眼里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待说到他最后二字露出马脚时,那人“哦”了一声,眼神里的惊意已渐转为敬意。
“说得好!也猜得准,那你可能从最后二字,猜到我的身份?”那人抚髯,微微笑问道。
“笔意大器,可看出书写者居高临下的心境,但行文间却又带有一丝市侩”
李清缓缓道:“能写得这样的官场气势,却又脱不开商贾之俗的,鲜于大人,我说得可对?”
“公子奇才!”那人慨然叹服:“不错!我便是鲜于仲通”
“奇才谈不上,就算我看不出,但我也知道你是鲜于大人”李清一指他腰间玉佩道:“那玉上不就清楚地写了你的名字吗?”
鲜于仲通大愕,身后却传来一阵鼓掌大笑:“委实有趣,大公子,这少年出言每每出人意料,却又字字珠玑,让人回味悠长,感触颇深,你觉得如何?”
二人回头急看,却是长竹篙似的严先生站在门口,眼睛尽露欢愉之色。
“我回头是来取它!”严先生一指案上,李清才发现那里躺着个青白布囊,原来他把钱袋给忘了,一转眼,却发现门口探进几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他一拍脑门,“是了,自己只顾说话,却忘了隔壁的学童还等着放学呢!”
向二人说一声抱歉,急忙赶到隔壁去,却见门口早挤满了一堆孩童,个个脸色焦急,目光埋怨,见他来了,皆一哄跑回座位。
“对不住大家,来迟了!现在布置今晚的功课,早晨教的,回去后每个字写十遍,还有明日先生要教《论语·述而》篇,大家晚上可要先读熟了,今天就到此,可以放学了。”
他话音刚落,早有几个性急的孩童夺门而出,一溜眼就不见了踪影,李清见西天已是血红如殷,自己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想去打扰二人的谈话,拖着长长的身影,信步朝住处走去。
就在李清走后,鲜于仲通目睹他背影消失,急向严先生问道:“此子何人?我倒是第一次见”
严先生笑笑道:“他便是大公子外甥的伴读,本是陪那张仇读书,不料倒反客为主,此人底子虽薄,但天赋极高,且气质不同于常人,老夫也是幸运,暮年得此佳徒,他日若此子发达,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先生说得不错!此子确有奇才,但字里行间略嫌稚嫩,可见他涉世不深,好好磨练几年,当真是一块美玉。”鲜于仲通低下头去,记起李清刚才所言,‘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说得好啊!我当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
第十四章 祸起
李清回到住处,小雨笑颜如花迎来,与这满院的姹紫嫣红之花相映生辉,但李清却是粗俗,不理会良辰美景,直嚷嚷:“饭好了吗?我饿得可吞下一头牛!”
“牛没有,今天我特地炖了罐子鸡,公子若不想吃,那我就拿走!”小雨嫣然一笑,返身进了屋,李清急随她进屋,只见桌上菜有五六样之多,一大一小两碗白饭正腾腾冒着热气,只需举箸便可饱腹,李清大喜,端起碗脱口赞道:“好一个能干的媳妇儿!”言罢又懊悔不已,恨自己怎的如此孟浪,也不敢看小雨,只埋头啃鸡猛刨饭。
小雨却不说话,只一口口吃着白饭,但脸却慢慢的红了起来,到后来,连脖子也变得通红,两人都埋头吃饭,谁也不说话,气氛异常尴尬,突然李清呛了一下,险些把饭喷出。
小雨急递上鸡汤,替他捶背道:“别急!别急!先喝口汤,别噎着了。”
李清连喝了两口,这才喘了口气笑道:“我这吃饭快的毛病可真得改改了,哪天请客吃饭,在客人面前失礼,那才丢人呢!”
突然,外面脚步声传来,急慌慌跑来一仆人,站在院子里连声道:“李公子、李公子,太老爷有请!”
“难道严先生已经拿给老太爷看了?不会,他去裱糊,最少也要三天。”李清不知发生了何事,急急跟那仆人来到大堂,进门,却见一人垂头丧气跪在屏风边,身形卑琐,再一看,却吃了一惊,他竟然是张仇。
还未进堂,便听见有人在堂中吼骂道:“畜生!不肯学也罢了,竟然想去弄虚作假,我鲜于家世代清白,竟出了这个劣子,玷污我家的名声。”
李清的心顿时沉入深渊,“难道是童生事发了吗?不可能!今年考帖经,张仇虽交了白卷,但事后那县丞是替他补满的,不是童生,哪又是什么事?”
“少爷,可是童生的事发了?”李清急低声向张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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