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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 (贼道三痴)


  至公堂上的气氛极为压抑,众考官和外帘官都默不作声,只待主考官吴道南下决定——
  吴道南年近七旬,须发皆白,颧骨高耸,双颊干瘪,脸上的老年斑很明显,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神情严厉,他环视堂上众官,半晌不说话——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这显然与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几位官吏有关,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临时起意命人去烧毁证据,放榜前夕是贡院最放松的时刻,都是贡院里面的人,偷偷丢个烛火进去烧那一堆不甚重视的草卷不是难事,至于这火为什么早不烧,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地步,因为首题犯讳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卷发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调换了,但又有谁会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针对中式的,从来不会去调查一份落卷。因为这样先例开不得,不然的话一个个落第考生都要求复查,那就混乱了——
  但让作弊陷害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题违式的考卷竟能凭借二、三场制艺的出色让阅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荐到主考官案头,又有徐光启这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的坚持,最终矛头指向草卷——
  吴道南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针对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对他这个主考官的影响也极大。这些人肯这么花心机手段不惜违犯律法来对付一个考生,那这个考生显然不是一般的考生,应该是与朝中高官大有干系的。浙党的、宣党的、齐党的,或者是东林党人的子弟?这次若没有徐光启的坚持,看似唱名、写榜会正常进行。但当那个考生拿到被人调换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会利用其在朝中的关系大造舆论,冤气最终会撒到他这个主考官头上,不管其背后势力大小,对他吴道南总非好事,他就会因为主持一场会试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与首辅方从哲不算和睦,宣党又视他为仇敌。那他以后在内阁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啊——
  “啪啪”两声脆裂响,庑下两支大红蜡烛爆出两朵灯花,压抑的气氛似有松动,吴道南开口了:“开始拆号、唱名、写榜。”
  众官面面相觑,副主考刘楚先问:“吴阁老,那这份考卷怎么处置?”指了指长桌上那份首题违式的墨卷。
  吴道南道:“这份考卷的首题虽然无法以草卷来验。但被人调换陷害是显而易见的,那个逃跑的誊录生必须要抓获归案,而这份墨卷依红号草榜名次不变。”
  依先前填好的红号草榜名次不变,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监临官李嵩提异议道:“吴阁老,这不合规制啊。把这犯先帝庙讳的卷子取中,如何让天下士子心服。”
  另一位监临官周师旦也附和李嵩的异议。周师旦李嵩是都察院监察御史。
  《春秋》一房房官张鹤鸣道:“这犯讳明显是有人故意陷害,这桩案子最终也会水落石出,岂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却视若无睹?”
  李嵩道:“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说什么被冤屈都只是猜测,是作不得数的。”
  周师旦道:“犯讳的卷子倒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两个正七品监察御史很是坚持原则,在内阁辅臣面前毫无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这么犀利。
  徐光启一直在考虑草卷被毁后怎么证明此卷的清白,这时说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谓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这些法子,下官以为请有经验的纸匠、装裱匠应该能看出这卷子的隐秘。”
  弥封官周应秋暗暗心惊,冷笑道:“谁又能保证那些低贱匠工没有被人收买。”
  吴道南是确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动声色道:“作为丙辰科礼闱总裁,老夫有权决定黜取,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开始写正榜。”
  周应秋当然不甘心,说道:“吴阁老既一力作主要录取这份违式之卷,那以后若闹出什么风波,下官可不敢担责任。”
  吴道南很疑心这个弥封官了,说道:“该是谁的责任就该谁承担,内、外帘官各有其责,现在不要多言,书吏开始核对朱、墨卷。”
  便有数名书吏上前,一一核对朱、墨卷编号,核对无误后就开始拆号、唱名,按惯例从第六名拆号起,第六名就是这份饱受波折和争议的考卷——
  堂上众官百余双眼睛都盯着拆封书吏的那两只手,看着那弥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号书吏身边的另一位书吏看着那卷首,大声唱名道:“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乙卯科举子张原,年十九岁,本经春秋。”
  满堂俱寂,远处贡院大门外的喧嚣隐隐传来——
  堂上众官中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张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阴名门、状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纪很会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军,把董玄宰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这份考卷竟然就是张原的!
  魏广微斜睨着徐光启,嘿然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同门肯出力啊。”
  徐光启不答话,心里波澜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张师弟。会是谁对张师弟有这样的仇恨?
  副主考刘楚先道:“把墨卷取来给我看。”
  书吏将这份墨卷呈上,刘楚先仔细看了看卷首的字,这上面的字迹与二场、三场墨卷的文字相同,与首场二到七题的字迹也相同,就是与那份犯讳的首卷的字迹有点不同,但若说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却丝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迹,对着烛火看。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边上的吴道南也认真对看,说道:“这卷子到底有没有割截,我等昏花老眼是看不出来。但宫中内侍有精于装裱者,明日一早奏请内官监派两个内侍来鉴定,诸位可有异议?”
  监临官李嵩咄咄逼人道:“若内侍鉴定无伪。而那个誊录生一时又抓捕不到,吴阁老将如何向圣上交待?”
  吴道南道:“老夫说过,各负其责,如何向皇帝禀报会试经过是老夫的事,李大人此时似乎不应过问,而且场中出了舞弊案,监临官难道是没有责任的吗?”
  李嵩、周师旦几个监临官默然,舞弊发生在外帘,就是外帘官的责任。
  弥封官周应秋出冷汗了。现在只有寄望于来自松江的那个装裱字画的高手,技艺精湛,能拼接得天衣无缝,其他装裱匠都分辨不出来。
  因为张原的这份考卷干系重大,完全吸引了众官的注意力,所以唱名五经魁名次时都没有往科那么喜气洋洋,就连官差抢喜庆蜡烛都不起劲了。
  拆号、唱名、写榜。直到二十七日凌晨寅时初才结束,这时,那些等得不耐烦的考生都快把贡院大门给打破了。
  写好的正榜还必须盖上礼部印,刘楚先就是礼部尚书,官印随身带啊。当即加盖大印,由提调官、监临官领八百营兵护送正榜去礼部大堂前的照壁张榜公布——
  ……
  贡院大门外。八千考生连同亲友奴仆数万人已经等了大半夜,前半夜他们看到贡院内好似失火的样子,但大门依旧未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致榜单迟迟不能送出,一直等到寅时三刻,才听得龙门炮响,三重大门次第打开,先出来两队营兵,高声喝令有人众退避,众人稍稍向两侧让开,就听鼓乐齐鸣,仪仗列出,几名骑马的官员护着一个黄绸扎的彩亭出大门了,彩亭里就是正榜榜单,广场上的考生纷纷询问:
  “会元是谁?”
  “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的杨叔同中了没有?”
  “榜上有没有王政新的大名?”
  “罗杰,有没有?”
  “庞尚廉,庞尚廉——”
  “张节,有没有张节?”
  “……”
  喊叫声铺天盖地,声浪似乎要把骑在马上的提调官几人掀翻,而且人群拥挤不散,根本走不出去,提调官与监临官商议了几句,便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对广场上密集人群大声道:“肃静,肃静,我把这次会试排名前五位的姓名提前向诸位宣布——”
  广场上很快安静下来,但是数万人的呼吸声也浩大深沉——
  张原和族叔张联芳、族兄张岱,还有祁彪佳、黄尊素、文震孟、黄霆等翰社同仁二十余人站在离贡院大门半里远的几株杨树下,这里不会那么拥挤,他们是亥时初到的,也等了三个时辰了,因为离得远,先前贡院失火他们反而更看得清,那暗红的火光和冒起的青烟让他们骇然失色,好在火势没有蔓延开,不久后就扑灭了,等到丑时犹未见开贡院大门,张岱道:“肯定出事了,该不会把卷子都烧掉了吧?”
  张联芳笑道:“卷子烧掉了就要求复试,好歹要再争取一次机会。”
  说话间,终于见龙门打开了,但那些送榜去礼部的官员却被挤得走不出来,有个官员开始宣布会试前五名了,张原心也提了起来,凝神倾听,听得那提调官高声道:“丙辰科会试第五名是泉州洪承畴——”
  洪承畴正与张原他们在一起,闻言全身一颤,这喜讯来得太快、太突然,狂喜啊,张原、张岱等人赶紧向洪承畴道喜,洪承畴喜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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