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一道:“介子哥莫小看人,小弟最近也是勤学苦读,这回县试是必中的。”
“哦。”张岱看着这个与张原同为十六岁身量却矮了一截的族弟,笑道:“要我做你保人也行,你把中庸背一段给我听,就从‘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往后背诵——”
张定一挠头道:“为什么要从中间开始背啊,从头开始吧——‘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一路往下背,倒也顺畅。
张岱笑道:“从中间截一段叫他背就不会,非要从头背,这样的能进去考试吗?”对张定一道:“别唱书歌了,赶紧回家玩去。”
张定一却赖着不走,说实话道:“介子哥是必中的,人都说这次县试案首非介子哥莫属,介子哥作文又快,都能口占,一天作个十篇八篇也不在话下,到时小弟与介子哥坐在一起,介子哥帮我作两篇,咱们兄弟一起中,岂不是好。”
张岱大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是不是想一路和介子同考下去,中个举人、进士玩玩?”
张定一笑嘻嘻道:“自家兄弟嘛,这要紧时候肯定要帮一下忙对吧。”
张原皱眉道:“定一,这主意谁给你出的?”
张定一道:“我自己的主意啊,介子哥才高八斗我怎么会不知道,还要问别人吗。”心里道:“介子是神仙啊,他怎么就知道这是别人帮我出的主意,那人我也不认识,热心人哪。”
张原问张岱:“大兄,这考场舞弊一旦被揪出会如何处置?”
张岱道:“县试、府试处罚较轻,也就打几下板子,张贴示众,道试时被查出舞弊会罚两科六年不得考试,这是指轻微的舞弊,若闹得大了,比如雇人代考,其罪不小,乡试、会试被查出舞弊那是要发往边卫充军的。”
张定一陪笑道:“介子哥和县尊、府尊都熟得很,一起吃饭喝酒的,他们怎么会抓介子哥。”
张原虽不能确定族弟张定一是不是被人利用,但科场舞弊的事他不能做,他现在名声大、盯着他的人也多,这时必须站得稳行得正,那姚复和杨尚源虽已被革去功名收监,但罪名迟迟未定,家产也未被抄没,其家人还在四处钻营妄图搭救,想必知府徐时进得到了姚复堂兄姚诚立的求情信,不想判姚复重罪,轻判却也不敢,怕惹众怒,所以拖着,由此可见要彻底搞垮一个有靠山的人是多么难——
张原道:“定一,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县试,没有经验,还有点怯场,下次吧,下次带你一起考,你回家把四书读通了才好。”
张定一翻着眼睛想了想道:“三年后啊,那时我十九岁,十九岁中秀才也不错,那就这么说定了,宗子大兄、介子哥回见。”就先回去了。
张岱忍不住笑:“三年后带他考,谁来带他!”
张原笑道:“多解释他不听的,只有这样说。”
张岱道:“是不能帮他舞弊,万一拖累到你就糟糕,大父要气死。”
学署门子走过来作揖道:“两位张公子是来报名的吗,孙教谕吩咐了,若看到张公子来就请到致道斋去,不用和众人一起挤着报名。”
张原、张岱便跟着那门子去致道斋,孙教谕见到张原、张岱,笑得满脸皱纹,褒扬有加,亲自为张原办理报名手续,张岱也在保结上签名画押,一切办妥,只等十日后开考了。
出了儒学大门,见时辰还早,张原便别过大兄张岱,带了武陵从光相桥头乘船去会稽见内兄商周德。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门解衣
天气的确反常,去年十一月初就开始接连降雪,谢岩那边的橘子树冻死了数万株,山阴老农都说几十年没有遇到这么大的雪,而新年元宵过后,天气逐日转暖,到了月底,日日艳阳高照,在太阳下走路,只穿夹衫竟然都觉得热,简直是冬天过后紧接着就是夏天,春天没有了——
张原带着武陵来到商氏府第,两个人额角都有些微汗,见到内兄商周德,张原将董其昌的信呈上,商周德拆信看了,冷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董其昌名义上是道歉,却与他儿子那日的道歉一样无诚意,还说什么其子腰胯乌青、延医问药,这到底是致歉还是问罪?”
张原道:“二兄不必生气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董其昌这般护短,早晚要遭报应的。”
商周德将信丢在一边,询问张原县试备考的事,得知方才已报了名,点头道:“以你的制艺,童生试连捷是没有问题的。”问:“要去见澹然吗?”
张原心道:“这还用说。”含笑道:“还望二兄恩准。”
商周德笑道:“去吧,中午在这里用餐。”
张原见到商澹然时,商澹然正在临摹宋徽宗的《荔枝图》,见到《荔枝图》真迹,张原才觉得先前三兄张萼撕掉董其昌的画也算不得什么了。
没人通报,张原就闯进来了,商澹然画得专心,一时没注意,见一人近前,她还吩咐道:“取手巾来。”作画时手指不慎沾染了朱红,待搁下画笔接过手巾擦拭时才发现递手巾的是张原,一张粉脸顿时满布红潮,边上两个婢女捂嘴“吃吃”的笑。
张原这才施礼,商澹然赶忙还礼,含羞问:“你怎么来了?”
张原说了董其昌寄信来的事,又说自己方才去学署报了名,商澹然垂眉低睫道:“嗯,祝你科考顺利。”
张原看着她那娇羞的样子,忽然很想问如果他考不上秀才、只是东张寒门子弟,那商澹然会嫁他吗?
商澹然睫毛一抬,眸光在张原脸上一转,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张原微笑道:“没什么,看到你就什么都忘了。”心道:“问那些话没有意义,爱情婚姻都是有条件的,是各种因素结合在一起才能促成的,你不可能把那些附加的因素一一剥离,说什么我考不上秀才、我一贫如洗、我聋了瞎了你还嫁不嫁我,这是毫无意义的蠢话。”
商澹然俏脸晕红不散,不敢抬眼看张原,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张原道:“那我回去了。”
“啊。”商澹然抬起头来,既惊讶又失望。
张原笑道:“我是说我在这里用了饭再回去。”
商澹然脸又红了,贝齿轻咬红唇,嗔怪地横了张原一眼,心底的喜意却是掩饰不住。
见商澹然这般娇娈模样,张原不禁就联想到有朝一日洞房花烛时的美妙,没办法,他其实可以淡定一些的,只是身体太年轻,总是跃跃欲试——
两个婢女不肯离开,张原只能说:“以后我要向你学作画。”
商澹然应道:“好。”
张原道:“以后夜里你读书给我听。”
商澹然脸上红潮不退,声音很轻地应道:“好。”
这时,小景徽来了,一见张原,小景徽“哈”的一声道:“张公子哥哥来了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来好久了,我又漏了很多话没听到了。”这是个超级电灯泡啊。
张原问她:“天气暖得早,东大池畔的桃树都开花了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张原、商澹然、商景徽在几个婢女的陪伴下出了后园来到东大池畔,见西岸这边的桃树果然艳艳灼灼,映得河水都红了。
张原问景兰、景徽姐妹何时去京城,商澹然道:“应该就是下月,等大兄派人来接呢。”
小景徽看看小姑姑,又看看张原,说道:“我突然又不想去京城了。”
商澹然伸一根白嫩如葱管的手指,在侄女齐眉刘海上一拂,问:“为什么呀,不是整日说着很想坐车、坐船去京城吗?”
小景徽道:“我和姐姐去了京城,把姑姑和张公子哥哥留在这边岂不是孤单?”
张原和商澹然对视一眼,目蕴笑意,随即两个人都很严肃地点头道:“小徽说得是。”
不料小景徽晶亮的眸子眨了几眨,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去京城,离你们远远的,那样你们就都会想我,对不对?”
……
二月初八,山阴县试开考了,张原卯时初就起床,沐浴更衣,一身清爽赴考,武陵提着个长耳竹篮跟着,长耳竹篮里有笔、墨、纸、砚、一瓷瓶水和几块酥蜜饼,县试只考一天,作两篇八股,卯时入场后,考棚大门就封闭不许进出,要到午后未时末才会开一次门让考完的儒童出场,这叫放头牌,然后又要把门关上,薄暮时放二牌,天黑时就要强行收卷赶人出场,所以说即便张原早早作完了两篇八股,也要等到未时末才能出来,必须带点食物充饥——
天蒙蒙亮就出门,先到西张状元第,要叫上大兄张岱,张岱是他的廪保,也必须到场的,张岱打着哈欠出来道:“介子,你可欠着我一份保钱哪。”
廪生给人作保,当然要收取一定钱物,一般要两到三钱银子,一个县的廪生也就是那么几十个,而参加县试的儒童有时多达几千,所以往往一个廪生要担保几十上百个儒童,这可就是一大笔收入了,虽说三年只有一次,可也够滋润了,当然,必须要给学署教谕送点银子,不然明年就让你考四等降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