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即便董翰林是风雅谦和之士,奈何子侄家奴仗势欺人——”
王思任道:“董公虽负清名,但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何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并非他自己出资,至以豪奴悍仆,倚势横行,扰得里党不能安居,更有那无赖小民,卖身投靠,城狐社鼠,难以驱除——不过你却不用担心,董公不至于因这件事而刻意为难你,毕竟你的族叔祖是张肃之,还有,那钟太监也引你为知音了,下山时还多次夸你,又听侯县令说了你斗八股赢姚复之事,钟太监更是连声赞你才高——至于说那董祖常,蠢然一纨绔也,即便心里恨你也奈何不了你。”
张原躬身道:“多谢老师指点迷津。”
王思任道:“少惹事,多读书,下月就是县考了,先挣一顶方巾戴上,这样说话也有底气些。”
张原应道:“是。”
王思任放下轿帷,起轿先行,中间那顶轿子也跟上去了,这轿子里应该是王思任的夫人,后面那顶轿子却原地未动,传出王婴姿的声音道:“介子兄——”
张原近前拱手道:“端淑小姐有何吩咐?”
“不要叫我王端淑,我不爱听。”帷轿里的王婴姿道:“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好似孙猴子的紧箍咒,要让我动弹不得。”
张原“嘿”的一笑,又问:“婴姿小姐有何吩咐?”
王婴姿问:“你们先前在山上拿一根黄管子看来看去是什么?”
张原道:“婴姿小姐那时也在山巅吗,我却没看到你。”
王婴姿轻“哼”一声,没说话。
张原正待取望远镜给王婴姿看,前面的婢女叫了起来:“二小姐,太太叫你快跟上。”
王婴姿便拍了拍轿沿,两个轿夫抬起帷轿前行,王婴姿道:“就等着看你的县试八股文了。”
……
张原回到家中,已经是亥末时分,母亲还在等着他,要问他商小姐的事,张原想想还是不瞒母亲,说了龙山之巅的那场风波,当然,言词尽量轻描淡写,免得母亲生气——
但张母吕氏听了,依然很气愤,张母吕氏今日见到了商澹然,更加喜爱了,所以听说有人竟要破坏儿子的婚约,当然恼火。
张原赶忙安慰道:“母亲不必着恼,那姓董的家伙被儿子踹了一脚,又被侯县尊连夜赶出山阴城了。”
张母吕氏气愤稍平,说道:“商小姐实在是美貌,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不然总有登徒子觊觎。”
张原笑应:“是。”又道:“今夜也是遇到那外地来的没眼色的蠢货,不也灰溜溜走了吗,母亲不用担心。”
张母吕氏点头道:“快交三鼓了,我儿赶紧去歇息吧。”
……
元宵灯会过后,这年节喜庆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各行各业开始忙碌起来,府学宫前十字街的商铺都开张了,山阴县各社学也陆续开学,正月二十二日,各社学就接到县府出牌告示,癸丑年山阴县试定于二月初八,凡应考者于二月初二日前到县学署或者县衙门礼房报名,要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保证身家清白,非倡、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应考,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要找一个担保人,这担保人必须是本县在学的廪生,廪生即县学岁考第一等的生员,应考的儒童要找这样一个廪生书面担保,保证该应试儒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这样的儒童才具有参加县试的资格。
张原的担保人就是西张的大兄张岱。
第一百一十八章 米芾云山图
县试临近,张原纵然四书倒背如流也不敢怠慢,这是他科举之路的第一站,必须要通过,不然这半年多的努力就白费了,也许在别人看来再等三年似乎也无所谓,恰是一种磨砺,刘宗周就希望张原二十岁再参加科举,但他张原等不起啊,现在是万历四十一年了,时光如箭哪。
王思任命张原县试前这一段时间暂不要作古文了,每日作两篇四书小题八股,县试都是从四书中出题,不会出现五经题,虽然出题范围窄了一些,但因为是小题,题义不完整,所以还是存在不少变数,当然,只要运气不是差到极点,四书小题是难不住张原的——
正月二十八,张原先一日就约好了西张大兄张岱陪他去山阴学署报名,二十八这日上午辰时他带着武陵先到状元第大门前白皮松下等着,张岱很快就出来了,却道:“介子,大父唤你去有话吩咐。”
张原不知族叔祖唤他何事,便跟随张岱去北院见张汝霖,张汝霖坐在书房圈椅上,笑呵呵看着他山阴张氏最杰出的两个后辈进来,说道:“张原,今日去报名县试吗,嗯,我有一事要告诉你,松江董玄宰为元宵龙山灯会的事特意写了信来向我致歉,说已痛责其犬子,请我原谅其子的粗鲁无状,呵呵,还有一封信是写给商周德先生的,想必也是致歉,一并寄到我这里,你把这封信拿去交给商周德先生。”
张原接过信,收在怀里,却听族叔祖张汝霖又道:“董公信末还提了一句,说其子董祖常左胁下乌青了一大块,正延医用药云云——这显然还是有怨言哪。”
张原道:“族孙手无缚鸡之力,也就轻轻碰了那董公子一下,何至于就要延医用药,这也太夸大其词了。”
张汝霖笑道:“董公护犊是出了名的,不过他也就小小埋怨一下,打了也就打了,谁让他那儿子狂悖无状,罢了,那日之事就算揭过去了,你安心备考吧。”
张原正待施礼退下,张汝霖又道:“这里有一幅董玄宰仿米元章云山图,是昨日随信赠与我的,就给了你吧,算是董玄宰代子向你致歉。”
张原躬身道:“多谢叔祖。”接了画卷与张岱一起出了北院,正遇张萼举着一个精致鸟笼一边逗鸟一边过来了,问:“介子,大父赏你什么好东西了?”
张原道:“董玄宰的一幅画,送给叔祖的,叔祖赏给了我。”
张萼一听就瞪起眼睛,说道:“龙山放灯那日我带了十几个奴仆赶过去,要追上姓董的小子狠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藐视我山阴张氏,不料他已乘船逃了。”
张岱责备道:“三弟太过鲁莽,你若把董祖常打成重伤,那大父还不得向董玄宰赔礼道歉,介子只踢了一脚,董玄宰还埋怨呢。”
张萼撇嘴道:“既然踢一脚也埋怨,那干脆就打个半死。”
张原笑道:“三兄当日也是为我仗义嘛,弟县试后请三兄喝酒。”
张萼这才展颜道:“那我祝你得个县案首。”县试第一名就叫县案首。
张原忙道:“三兄还是祝我名落孙山吧,三兄说话反着来的。”
张萼哈哈大笑,将鸟笼递给小厮福儿,说道:“介子,让我看看老董画了些什么。”伸手接过张原递上的画卷,展开来看——
张原、张岱也一起来看,张岱道:“这是仿宋人米芾的云山图,墨染云气,吞吐变灭,很有神韵——”
张萼却道:“这姓董的为什么仿别人的画,这岂不是抄袭。”
张岱笑道:“仿历代名家名画正是揣摩画技的捷径,就好比咱们学书临帖一般,这怎么能说是抄袭,董玄宰喜米家山水和倪云林之画,仿作极多,前年不是向大父借了倪云林的《横云秋霁图》去模仿吗。”
张萼道:“那大兄你若把平时临帖的习作送给别人,别人会不会恼你?”
张岱笑道:“这不能比,董玄宰是名家,随便涂抹几下也有人争着要。”
张萼便对张原道:“介子,把这画给我吧。”
张原道:“三兄要这画,只管拿去——”话一出口,醒悟不对,没来得及改口,只听“嘶啦”一声,张萼就已经把这幅尚未装裱的董其昌画作撕成了两半。
张岱连连摇头道:“暴殄天物,不可理喻。”
张萼哈哈大笑,将破画随手团起丢在一边,说道:“多谢介子弟。”提着鸟笼摇摇摆摆走了。
张原虽有些可惜,也只有摇头,对边上几个西张婢仆道:“谁要这破画就拿去藏好了,传个几十代就值大钱了。”和大兄张岱一路笑着出了府门,往左行了一里多路,过光相桥,进了儒学大门,却见仪门内院挤满了来报名的儒童及其家人,山阴文风盛,只要生得比较周正、不过分痴傻的少年子弟就都会读上几年书,不管书有没有读通这县试总要考上一考,所以,三年一次的山阴儒童县试都是人满为患——
张原道:“这么多人,这报名要等到几时。”
张岱道:“那我们去县衙门礼房吧,那里也可报名。”
两个人正待转身要走,却见族弟张定一跑了过来,向二人作揖道:“介子哥也来报名吗,宗子大兄是保人吧,给小弟也保一保,可好?”
张原笑道:“你也要来考,是不是准备交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