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在大堂主审,而是放在应天府的照壁前头审案,正是应天府尹吴雄一力承担的主意。他的理由很简单,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一回公开审案让百姓全都来看来听,正好可以起一回宣谕教化的作用。最要紧的是,叶广和费铠都没有异议。因而,哪怕他这个应天府尹平日不理刑名,这一回仍然是带病亲自上阵。此时,见一众官员全都一个个坐下了,他向左右两个面沉如水的钦差一点头,便沉声吩咐道:“带人犯”
赵钦昨儿个晚上就被人带出了南京锦衣卫的地牢,眼睛被蒙上黑布上了一辆马车,兜兜转转被转押到了一间屋子里。自从多日之前接到那张字条起,他就一直苦苦等待着上头所说那云破日出的契机,因而少不得把这一次当成了叶广最后的挣扎。于是,此时此刻当两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汉面沉如水地进了屋子,给这闷热的房间里带来了好一片光亮,他一时只觉得欣喜若狂,竟是大笑了起来。
“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就算你们锦衣卫,也不能在这南京的地面上为所欲为”
然而,一阵大笑过后,让赵钦始料不及的是,两个汉子竟是上来一左一右挟持住了他的胳膊,就这么架着他轻轻松松地出了门。之前被关了大半个月的地牢,昨晚上又是连夜转运,他几乎就没见过阳光,再加上这一天的日头一大早就毒,他虽是竭力闭着眼睛,可额头汗珠还是一颗颗滚落了下来,人也觉得一阵虚的慌。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见那两个大汉只不理他,他顿时更加慌乱,一时使劲挣脱,又把脚在那儿乱蹬,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我还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话还没说完,两个汉子就已经架着他转过了那一堵大照壁。眼见面前霍然开朗,赵钦心头刚刚一松,下一刻就只见黑压压一片围观百姓,那左中右三张桌子以及一边的一长溜椅子,一时间就惶然了起来。等到认出沈光和徐勋,又看到那边厢一张张或激愤或畏怯或鄙视或高兴的脸,当他双脚落到实地的时候,他就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啪——
那一声石破天惊似的惊堂木再次压下了四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紧跟着就是一声大喝:“人犯赵钦,缘何不跪”
这声音一下子让赵钦打了个激灵。环视着堂上众人,他看到了不少从前文会中的老相识,只是平日里这些人和他言笑盈盈,将他引为知己,这时刻却不是避开他的视线,就是露出了鄙薄不屑的神情。此时此刻,纵使他再迟钝,也知道这会儿的情形不对了。
几乎是那一瞬间,他就冷静了下来,当即昂起了脑袋:“吴大人,我乃朝廷命官,您这称呼错了吧?”
见赵钦这般光景,吴雄立时沉下了脸。然而,还不等他这应天府尹再拍惊堂木,一旁的叶广就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拿起左手边的一张纸慢条斯理地展开,又清了清嗓子念道:“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罔顾圣恩,横行乡里,逼死人命,即行革除官职。此令。”
念到这里,见四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阵的嗡嗡声,他才看着赵钦那雪白的脸色,轻轻扬了扬手中的纸片,一字一句地说:“赵钦你要不要验看一下,这吏部草拟,内阁照准,甚至还有当今皇上亲笔朱批的公文?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满天下那许多奏折章疏,有多少能得皇上亲笔朱批?”
一旁的徐勋心里敞亮。这大明朝自从英宗之后,所谓的朱批其实大多数都是司礼监披红,大多数甚至根本就不过皇帝的手,因而,一份吏部的任免文书上竟然有皇帝的亲笔朱批,自是非同小可。看着赵钦那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身躯,他不禁笑开了。
苦苦煎熬了这许多天,等到的却是一份革职令,也不知道赵钦是不是内伤得要吐血了
“赵钦,你还不跪下?”
吴雄这些天拖着病体一个个苦主人证地询问下来,原本尚存的一丁点怀疑就全都没了。再加上几个奉命去打探的差役到了句容乡间,因赵家倾颓之祸而全无顾忌的乡民几乎恨不得把多年的苦水都倒出来,他自然对这么个害群之马恨之入骨。此时见赵钦依旧毫无反应,他一时再次大力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左右,给我压着他跪下”
话音刚落,之前押着赵钦上来的两个锦衣校尉就上了前来,一人一边一按肩窝,旋即熟练地往那膝盖弯里一踹,立时就把赵钦踢跪在了地上。从来没有遭受过这待遇的赵钦在膝盖重重落在地面的时候,忍不住呻吟出声,好容易才硬生生止住了。然而,那两个校尉仿佛生怕他挣扎,依旧在左右死按着肩膀不松手,显然在锦衣卫里头是做惯了这差事的。
见赵钦跪了,吴雄方才高喝了一声带人证。须臾,几个差役便引领着那百多号人上前,其中自然少不得徐勋和沈光。由于人实在是太多,除了余浩和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乡民,便只徐勋和沈光留了下来,其余的都被引着跪到了一边去。赵钦虽是被人死死按着,但仍是竭力去看身边那几个人。发现徐勋行礼之后,吴雄便吩咐其起身说话,他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吴大人,这徐勋一无出身,二无功名,凭什么他能站着说话”
此话一出,徐勋便朝赵钦看了过去,见其瞪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不由得回了一个笑容。要是换成从前的赵钦,高高在上连多看他一眼都不屑得很,哪里会计较这种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事?可现如今不过数月的功夫,他却终于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此人了
第一百零七章 伪君子的末日(下)
见赵钦那眼睛死盯着徐勋不放,吴雄左手边的叶广不禁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这一次,他却没有抢先开口,因为他知道自然有人巴不得在赵钦那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果然,这时候,一旁昨夜那临时支起的棚子底下,老神在在坐着一直和郑强交头接耳的傅容突然转过头来,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徐勋虽是没功名没出身,可他却刚刚得到了朝廷褒奖,行过礼后自当站着说话”
此时此刻,赵钦只觉得如遭雷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偏生就在这时候,魏国公徐俌竟是也插口说道:“徐勋又不比那些家财万贯却只肯出九牛一毛行善的,他家里统共就这么四百亩地,如今统统捐了出来修水利修贡院,为的却只是求养父一个下落。如此孝行善举,本公当然要上报朝廷请褒奖,以正风气这褒奖昨儿个才下来,看在你不知道的份上,不知者不罪,这咆哮公堂的罪名本公就向吴大人求个情吧”
这么两位地位极高的南京守备先后开口,赵钦顿时哑口无言,可那口气无处疏解,却几乎让他憋成了内伤。于是,当吴雄正式开审之后,余浩和那个年轻乡民一搭一档似的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似的事全都翻了出来,甚至连他家下人做的勾当也全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他额头上的青筋不觉一根根全都暴露了出来,仿佛有随时随地炸裂的危险。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当徐勋出面的时候。这一位仿佛不知道自己单单是站着就已经把赵钦气了个半死,待到余浩和那个年轻乡民痛陈受害事实之后,他便整了整衣衫上前,恭敬地向四座众官再次举手长揖。
“诸位大人,小子徐勋,应天府江宁县太平里人氏。小子是自幼被父亲从外头抱回来的,因父亲多年在外未归,族中亲长不仁,竟有谋夺财产之意。赵钦身为朝廷命官,不但不思从中调解,竟然因觊觎小子家中那几百亩薄田,串通亲长以莫须有的罪名,意图将小子逐出宗族,其后小子将田产全数捐出,愤而出宗。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不依不饶,唆使小子堂兄徐氏长房长子徐动到应天府告状,想要将小子之前捐出的田产全数追回”
说到这里,徐勋倏然转头怒视赵钦,提高了声音说道:“赵钦,你不会不知道因天气干旱,应天府邻近州县有多少百姓正无水可浇地你也不会不知道,等到大旱之后,因入冬缺少口粮,有多少人会穷蹙无法沦为流民你更不会不知道,这南京贡院因为年久失修,每年八月秋闱之时,若是遇着天凉下雨,多少士子会在秋风秋雨中簌簌发抖你身为进士,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利罔顾百姓士子,你算什么读书人,你何尝真正读过圣贤书,何尝真正懂得仁义礼智信”
这声色俱厉的一席话说得四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也不知道是围观人群中谁率先喝了一声好,一时间,就只听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就连那边坐着听讲的官员们,竟也有人率先抚掌叫好。不是叶广傅容也不是徐俌,而是端坐在一群文官当中的国子监祭酒章懋
徐勋说得慷慨激昂,再加上在日头下站得时间长了,原本就脸色赤红。然而,赵钦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在徐氏宗祠领教过一回徐勋的牙尖嘴利,可那一次尚没有此时的咄咄逼人,再加上他正春风得意,嘴上输了自有别的办法补回来,又哪会有如今的狼狈?可此时此刻,他被人死死按着跪在被太阳晒得渐渐有些发烫的地上,连挪动一步都是奢求,能做的竟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徐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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