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忙的公务中,绍慈又度过四五个星期的生活。他总没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听见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侦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着一个小包袱,向着沙锅门那条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着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边等着。羊群过去了一会,来了一个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面跑,一面骂前头赶羊的伙计走得太快。绍慈想着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产生下来的。它的弱小可怜的声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便上前问那人卖不卖。那人因为他给的价很高,也就卖给他,但告诉他没哺过乳的小东西是养不活的,最好是宰来吃。绍慈说他有主意,抱着小羊羔。雇着一辆洋车拉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奶瓶,一个热水壶,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车上。心里回忆幼年时代与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玩着一对小兔,她曾说过小羊更好玩。假如现在能够见着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极了。他很开心,走过好几条街,小羊羔不断地在怀里叫。经过一家饭馆,他进去找一个座坐下,要了一壶开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觉得有一点饿,便要了几张饼。他正在等着,随手取了一张前几天的报纸来看。在一个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载着女教员陈邦秀被捕,同党的领袖在逃的新闻。匆忙地吃了东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两手抱着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驴鸣犬吠中经过许多村落。他心里一会惊疑陈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领袖到底是谁;一会儿又想起早间在城门洞所见那群羊被一只老羊领导着到一条死路去;一会又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听人说过沙碛里的狼群出来猎食的时候,常有一只体力超群经验丰富的老狼领导着。为求食的原故,经验少和体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着它。可见在生活中,都是依赖的份子,随着一两个领袖在那里瞎跑,幸则生,不幸则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领袖是带着群狼去抢掠;羊的领袖是领着群羊去送死。
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好像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像吟味着那在蔓草中哀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粮。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的和尚契默来做住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不像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吗?听说您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说:“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适。”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管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也像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漏了机关,被逮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吗?”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在县衙门里,其余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
“出家人那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来。”
绍慈沈吟了一会,便摆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罢。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罢。”
随便那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见。所以世雄说不如教邦秀装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吗?”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至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罢?”
他回答说:“不,当巡警的本来一叫便醒。天快亮了罢?”契默说:“早着呢,您请睡罢。等到时候,再请您起来。”
他听见那几个人的脚音向屋里去,不消说也是幸免的同志们。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带着丫松影贴在纸窗上头。绍慈在枕上,瞪着眼,耳鼓里的音响,与荒草中的虫声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来央求绍慈到县里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来。他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绍慈,说:“请您把这二百元带着,到衙门里短不了使钱。这都是陈教习历来的布施,现在我仍拿出来用回在她身上。”
绍慈知道那钱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郑重地说:“我一辈子没使人家的黑钱,也不愿意给人家黑钱使。为陈教习的事,万一要钱,我也可以想法子,请您收回去罢。您不要疑惑我不帮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丢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他整理了行装,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给他预备的一个筐子里,便出了庙门。走不到十里路,经过一个长潭,岸边芦花已经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树的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巾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近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走不动了。”话还没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士。手上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