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着你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
“你别慌张,我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当然的事体,只要咱们多划几笔账便可以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账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圈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只要他们来到厂里看见他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我们也可以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当中,我们可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账,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账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字,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哔罗哔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大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个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那一个受过贿呢?反正都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只要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里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就去罢。我想这一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他不但可以省一顿客饭,并且可以得着那桩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是常出门的。你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做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做出来!”他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你细谈那事,回头再给你说罢。”他又对二爷说:“你快去快回来,今晚上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我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你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那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己吸着水烟,回到上房。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我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那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可以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当中二块匾就连想到他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一切的陈设,教他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们说:“我对你们说,你们不信,现在理会了。我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那。”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那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什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留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容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容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
“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
“那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儿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儿又要人挂那样的旗。”
“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口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