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分在前三十分钟后,渐渐有些不耐,尤其是外国观众,诗词是个重要的门槛,并非所有人能够克服——有一个人离场了。
电影的流畅性毋庸置疑,除了运镜上的功力,内在的情绪联系,也将所有切换联系在一起。
李元被校长谈话了。
开始跟村民有教学理念上的冲突。
跟王小花的简短对峙,开始撕裂这个桃花源的假象,由他的自欺欺人编织成的假象——他从二球那里听到了遇仙降的故事,如此诗意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侗族的祖先,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爬到遇仙降上去采集草药,不小心滑了一跤,就要掉下山崖的时候,一个仙人出现了,他带着她行走苍天之上,朝碧梧暮沧海,见惯人间沧海桑田,月升日落。
他采集日月之菁,让女子服下,将她带回了遇仙降之后,消散而去。
魂牵梦萦的女子,对着苍山云海,唱出了深情动听的呼唤——这就是侗族大歌的最初模样。
回到山寨的女子发现自己怀孕了,被先民族群驱逐之后,她一个人搬到了遇仙降的山脚下,渐渐的,有逃难的人来了,有山民来了……他们一起劳作,一起唱歌,就形成了现在的侗寨。
李元痴了。
他爬上了遇仙降。
那里有一颗粗壮的歪脖树,树上有一只银的风铃,风铃被一条红色的布带帮着,在风里飘舞、叮咚。
季铭奉献了第一段获得全场掌声的表演。
放纵的李元,几乎与天地共舞,季铭这种“情绪八爪鱼式“表演方式,发挥的淋漓尽致,对象是人的时候,一种精细的控制是不可缺少的,尤其跟素人小孩合作,更是要求高。但此时,一个人,跟天云,跟远山,跟雾霭,几乎完全释放出他内心的能量来,他愤怒,他委屈,他沉默……季铭拍这段戏的时候,几乎心力衰竭。
最终一切归于孤寂。
李元把喝空的二锅头放进自己的口袋,歪着头,抿着嘴,拍了拍:“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哧!
有不少人笑了。
甚至还有人二度鼓掌,估计是个环保主义者。
电影演到这里,大概过了三分之一还多,仍然坐得住的,估计已经适应了这种“中国化”的冲突表达——在西方电影里,常常看到声嘶力竭的爆发,大特写,镜头怼在你眼前,情绪如喷火一样,冲到观众脑子里,给你最直接的震撼和共鸣。
当然国外也有沉郁内敛的方式,就像《教父》里,当德尼罗见到女儿为他挡枪而死的时候,那种沉默但极致悲痛的情感张力,也是极为震撼人心的。
这些,现在的中国电影里也有很多,因为现代戏剧的表演法,大致是国外传来的。
但是李元在遇仙降上的这一段情绪释放。
非常中国。
你看李白,其实郁郁不得志,但诗词里头全是仙啊,三千尺啊,摘星辰啊。
你看杜甫,拮据无比,依旧铁笔如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生活穷困,依然豪迈大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再看谭嗣同,饮恨之前,我自横刀向天,去留肝胆两昆仑。
万般情绪,都可以在大开大合之间,无比精准地表达出来。
诗人文人的傲骨,让他们哪怕是负面情绪,也必须得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来释放。
李元就是,他没有对着山崖大吼大叫,说你们怎么这么有眼无珠,鼠目寸光,汲汲营营,你们都是垃圾,你们都该死,你们跟猪马牛羊那些家畜没有区别,全是坐吃等死。
他和天地对诗,也和天地对峙,我也伟大,我也渺小,我抱成一团在山风里,寂寞成一块石头时,难道该悲伤的只有我自己么?
\b……
“这一小段有另一种中国电影的样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贾导,突然跟身边的徐铮说了一句。
徐铮点点头:“跟印象里的中国电影,非常不同?”
“至少戛纳这边会这么觉得,挺冒险的。这种表演方式,很容易就过头,有点像是我们的那些魔幻仙侠电影电视剧,如果你没法把表面上的东西拨开,把里头的内涵拿出来,就成了闹剧了。”
“你觉得他做的怎么样?”
“不能说很完美。”贾导摇摇头:“但是是个很有价值的表演,值得再往里头发掘。”
他顿了顿,想了一下:“我觉得尤其是现代人群,普通人,一般人,你,我,身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啧,不知道怎么描述了,就说风骨吧,一般人,为了糊口而汲汲营营的一般人,他们身上肯定也有这些东西的,这是文化背景必然赋予我们的,所以这个风骨在他们身上哪里呢?该怎么呈现?肯定不是简单的,什么见义勇为,拾金不昧,或者匹夫之勇,太难。”
徐铮品了品:“我觉得文导,或者季铭,未必就有这个意识。可能就是这个题材,然后带出来了这种表演方式,你可能不太知道,季铭这个演员,是很神奇的,抠剧本抠剧情背景的能力,非常强,每次都能特别密切地融进去。这回我觉得可能就是他从剧情里,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来现在这一套表演方式。至于什么中国化,甚至你说的那些,也许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但事实上,他给国际社会贡献了一种新的中国电影的面貌,至少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影子。而且这个方向,确实很有挖掘的余地。”
“你等下可以跟他聊聊。”
徐铮觉得贾导口气有点随意了,动不动就中国电影的新样子,贡献了另一种面貌,这帽子太大了。
季铭不一定戴的住,也不一定想要戴。
表演不管是什么国的,什么化的,其实只有好的坏的两种而已——因为它是中国化,所以它就没好没坏,只有意义了么?
徐铮摇摇头。
电影在继续。
李元知道了风铃是王小花父母的定情信物,他试图用\b这种诗性的爱情来感召王小花,但适得其反。整个侗寨对他的挤压也越来越强——文晏的最终版本里头,完全抛弃了一个群像戏的塑造方向,侗寨村民、校长、其他学生,都成李元眼里,撕下面具的“城市人”。他们视孩子的主课成绩为最高,他们指责“不务正业”的人群,他们拥有合乎世俗标准的三观。
让李元重新感受到在城市的逼迫。
支教老师王燕的出现,是契机。
她以对两种观念都十分熟悉的娴熟姿态,游走处置,缓和了矛盾,也给了李元一个喘息的机会。
在教室里,王燕和李元之间的交谈。
她像一个矿工一样,把李元和王小花内心的东西,都给挖了出来,然后放在一块给李元看,看,你跟她的一样——李元震惊,震惊于发现自己就是他所愤恨的那种人,拿自己的标准去框住旁人,还以为是带着别人解脱,其实不过是争夺猎物,夺来了,于是自我满足了,这种变质的物欲,和他讨厌的那些普通人,如出一辙。
丑陋。
这一段对手戏,是整部戏里头冲突最大的,齐西的表现非常好,松紧适度,快打的时候只见残影,慢打的时候,韵味十足。季铭则更为有挑战,他站在光影里面,所有内心的,表面的冲突,都跟自然光影相互辉映。
在意识到自己丑陋的时候,他躲进阴暗里,内心冲突的时候,光暗线在他脸上游走。
配以表情的控制,肢体的控制。
简直像是一头困兽,时而从人形皮囊里爬出来,时而又被镇压进去。
戏剧感极致强烈。
这一次的鼓掌,是由前排的专业人士带动的,被震撼的其他观众,随之应和,于是蔚然大观。
至此,李元的心态变化,从进入到一个想象中的桃花源,到开始意识到假象背后的现实,再深一步,从这现实里看到自己内心的现实,他已经处于一个崩溃的,自我否定的边缘。
齐西建议他和小花一起去遇仙降上聊一聊,那里对两人都有特殊的意义。
二上遇仙降,与其是说李元跟小花的交流,不如说是李元跟自己的交流——小花就是以前的他,一个为自己假造了桃花源的人,以为只要进入其中,就可以获得抚慰和圆满。
李元试图从小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和解的方法。
他寻找到了个合唱比赛的机会,如果能够得到省级奖项,就可以加分进入县里的中心学校就读。
合唱环节颇有致敬《放牛班的春天》的意味。
李元苦心孤诣地让王小花真正愿意表达出对唱侗歌的热情——而不仅仅是为了一开始的加分。在乘着老旧但干净的小巴、穿过山林荒坡的绿皮火车去往县里、省里参加一次次比赛的过程中,小花儿渐渐感受到和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努力的幸福。
得了第二名的合唱队载誉而归。
庆祝的时候,小花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风铃来,说是铁的,不是银的,买不起银的,想要跟老师一起挂到遇仙降上去。第三次上遇仙降,李元看着王小花跟阿爸阿娘说自己唱歌拿奖了,开朗活泼满足——他自己看着两个挂的高低不同的风铃,伸手过去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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