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用等到下次追姑娘,他就不得不多读些书了,因为期末考试来了。浩如烟海的教材在这一刻如雨后春笋般从角角落落涌了出来,郑能谅望着和被褥一样丰满的书堆,不禁想起了高三时的书包。眼前这些书和高三那些书哪个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不太好说,但最终进入废品收购站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得益于初中那一场脑震荡,郑能谅的短暂记忆能力应付期末考试绰绰有余,只不过背过的内容一考完就几乎全忘了,连书名都未必记得住,惟有一本叫作《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的教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本书真的很有趣,郑能谅一口气把它读完,然后又倒着翻了一遍,一共找到168个错字和语病。他兴奋地连封面封底都仔细看了,编写于1987年,里边提到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还有邓爷爷的南巡讲话。书名也特别有味道,当代世界经济与政治,朗朗上口。
临时抱佛脚的霍九建就没那么安逸,没日没夜拼死拼活地复习仍然挂了两科。这已经算是很幸运的结果了,毕竟其中一门法律史他整个学期只在开学第一堂课去听过。这唯一的一次,他还什么都没听到,因为教授没来。霍九建就想,我一个学旅游外语的,跟法律史有毛关系?瞧这教授都懒得教了,我还听个什么劲?
从那以后,霍九建就再也没去听过这门课,尽管第二堂课教授现身了,也未能提起他对这门课的信任和兴趣,所以,直到学期结束,他都不知道那教授是男是女,长啥模样。不过,即使郑能谅这种一节课也没有旷过的人,也只是知道那位教授的性别是男,名叫池白石,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没学到。因为池教授是一名经济法专家,教法律史只是兼职中的兼职,他被两家私营企业聘为法律顾问,并且首先是法律顾问,然后才是教授。池教授的教学模式就是在上课时间赚外快,为学生们提供最大限度的自由学习空间。西都大学经济法系的教授大多如此,名气的大小和所受聘的企业数量成正比,他们将所掌握的知识充分地服务了经济,就是没有施舍给学生。
这种现象给学生们的暗示是:此人在考试时应该不会为难大家。果然,在考前最后一节课上,池教授宣布:“只要来上过我的课的人,都能及格。”于是每个学生都随便准备了一下,考试时一概自由发挥,想到什么写什么,不是把刑法的基本原则答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把婚姻法的指导思想说成“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还有人在论述题下面直接写上“对先生的敬仰,加上对知识的渴求,使我每节课都不缺席,望先生明察”等等,真的都及格了。
霍九建是个特例,因为他寄希望于池教授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幸的是,池教授虽然从不把学生当回事,却不能容忍学生不把他当回事,毕竟作为经济法系的副主任,大小是个官。池教授检验学生们有没有来听过课的方法也很特别,就是在试卷最后附加了两道题:
1、10月17日那一堂课上,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A、同学们好B、下课C、今天自学D、现在点名
2、我的口头禅是:做人要摸着()说话
A、良心B、秃头C、屁股D、钱包
霍九建纠结了好久,估摸着这么有个性的教授说话肯定不俗,于是分别选了D和B,结果答案是C和A。
池教授的解题思路是:第一题答错证明你没有来听我的课,第二题答错证明你在侮辱我的品位和情操。
于是,当霍九建拿到批阅过的试卷时,发现姓名栏“霍九建”三个字的正上方被池教授批了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至于另一门国际法,霍九建是经常去听的,因为他觉得将来如果从事国际旅游会用得上这方面知识。教国际法的任麦光是西都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曾在大不列颠的某个鸟不拉屎的野鸡大学混过几年,发表过不少学术论文,在心理学、社会学、关系学等方面都颇有造诣,深受校领导赏识。可霍九建听过几堂课后就大失所望,发现此人在国际法专业领域的很多观点都漏洞百出。其实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可只有霍九建在上厕所的时候说了出来,刚好传到正在蹲坑的任麦光教授耳朵里,把他气得差点踩到屎。于是任教授动了动手指,霍九建就踩到了屎。
任教授上课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Whatislaw?Lawispower!Yes,power!Power,yes!
补考两门花去霍九建五百块,每门二百五,不光被宰一刀还被骂一顿。这价格也比军训时的补考贵了将近一倍,令人不得不怀疑校方开始把补考作为创收手段之一,并且给每个教授摊派了补考指标,而那些挂科的学生只是不幸被套入了这个圈圈,并非真的考得不好。
规模空前壮大的西都大学为了加强教学管理,修改了许多规章制度,包括学历证书管理规定。补考费翻倍便是其中最大的变化之一,同时根据新规,有三门(含)以上必修课考试不及格者,不能获得学位证,补考通过后只发毕业证;每门必修课补考机会最多两次,任何一门必修课经两次补考仍不及格,也不能获得学位证。
由于这些新规在期末考试前不久刚刚出台,不少学生还没适应,纷纷中枪。最惨的是任赣士,当初二本报西都大学教育学院本就是出于向孟楚怜宣誓“形影不离”的目的,而且为了塑造出充满爱心的形象,还特地填了个“学前与特殊教育系教育康复专业”,没想到真的被录取了。任赣士对这个什么“康复”专业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只觉得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需要好好“康复”一下,于是天天翘课,结果门门挂科。当他弄明白新规的标准之后,手上已经拿到三张不及格的成绩单了,郁闷一番后,他忽然想开了:反正已经拿不到学位证,不如一身轻松地度过接下来三年半的悠闲时光,混个毕业证拍拍屁股走人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拿不起,放得下还是容易做到的。
但一位朋友的一句话把任赣士从破罐子破摔的边缘拉了回来,此人曾和他在纠察队共事过,看了看他的成绩单,笑道:“还有救。”
任赣士不及格的三门功课分别是听力学基础、普通心理学、体育,根据这位朋友的分析,教听力学基础的罗教授毕业于美国名校,为人正直,作风严谨,没有通融的余地;教普通心理学的许教授却不同,喜欢和学生们玩心理游戏,每次改到不及格的卷子都会在分数下方划斜线——两道斜线代表木已成舟、三道斜线则说明还有转机,正如菩提老祖敲在孙猴子脑壳上的那三下,悟出奥妙的学生只需三更半夜带上礼物去敲许教授的门,便可逢凶化吉;至于体育这门西都大学的通用必修课,教员们的套路更是几近公开的秘密,哪个爱抽软中华、哪个喜欢名牌运动鞋、哪个只收营养品……二年级以上的过来人大多心知肚明。
经高人一点拨,任赣士轻松保住了学位证,要不是还有个油盐不进的听力学罗教授卡了他一门,他险些就能拿到系里的“三好学生”和全额奖学金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霍九建既遗憾又伤感,遗憾的是他的身边没有一位“高人”朋友,伤感的是即使有这样一位朋友提醒他,他也拿不出那么多礼品去孝敬。遗憾与伤感挥之不去,发酵成郁闷和烦躁,令霍九建一看到池教授和任教授的私家车就蠢蠢欲动,恨不得把它们大卸八块。
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下雪了。西都的雪虽然也从天上来入地里去,却在气、韵、形、神各方面都别具一格:绵里藏针的沙尘味吹来万里大漠的异域风情,荡气回肠的呼啸声翻开千年古城的浩瀚画卷,蓬头垢面的土模样透着百姓人家的质朴气息,遮天蔽日的大阵仗显出十分霸气的王者风范。
如此特立独行的一场雪,不光让人瞬间冷静,还让校园内外变得冷清起来。放寒假的前一天,郑能谅邀请霍九建、冉冰鸾和宋颖哲到外语学院民族餐厅小聚,算是为刚刚过去的半年大学生活来个小结。霍九建提议AA制,被郑能谅笑着驳回:“我发起的,我请。”冉冰鸾拉起宋颖哲的手,说:“我们出席人数最多,该我们请。”霍九建又拍拍胸脯争道:“我78年的,我请!”郑能谅按下两位“兄长”:“好了好了,我最小嘛,你们应该让着我点,所以,让我先请,下次你们再争,我不拦,就这么定了。”
四个人点了些西都的特色菜品,要了一箱啤酒,围坐一圈,谈笑风生。酒足饭饱,正要离去,郑能谅忽然发现霍九建的脸比他们三个都红,奇道:“我说九哥,你的酒量可比我们仨加起来还高,怎么就醉了?”
细心的冉冰鸾指了指斜对面包厢,低声说:“好像自从那个姑娘进来以后,九哥的状态就变了。”
郑能谅和宋颖哲刚顺抬头望过去,对面那桌就散场了,一溜男女陆续走出包厢。一个梳着马尾辫模样俊俏的小女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朝屋里挥了挥手:“嗨,这么巧!”
“是啊,呵呵。”霍九建的矜持令他的笑容牵强得就像是用透明胶粘上去的,使郑能谅想起中学时代站在孟楚怜面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