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个字如针入耳,扎得郑能谅眼冒金星。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蹦出胸膛,有鼻子有眼地悬在半空,突突乱跳,先是被一瓶老陈醋劈头浇下,酸得皱眉咧嘴;又掉进一盆冰水,冻得瑟瑟发抖;再撒上一层盐,痛得嗷嗷直叫;接着落在一副烤架上,熏了个面目全非;最后被千刀万剐切成了片,成为看门狗的盘中餐。
郑能谅无法确定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深入探究其背后的含义,可是一想到这半年来在大学校园里三番五次见到的任赣士和别的女孩的亲密画面,他就禁不住替孟楚怜感到气愤与担心。任赣士根本配不上她,而她的善良又让他的伪装屡试不爽。
任赣士穿好外套和鞋子,潇洒地一捋头发,手扶门框,脖子微微向前一探,冲着孟楚怜的脸颊袭去。郑能谅的心又一紧,却见孟楚怜笑着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吻别,递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了句“拜拜”,便合上了门。任赣士在空中虚挥一拳,扭头悻悻而去。
见他出了小区大门,郑能谅才向那扇连通了过去和未来的防盗门迈出了小心的步伐。望着那道门,他看见白衣素面站在阳光里的少女,看见四仰八叉躺在跑道上的少年,看见二人手拉手走过西都古老的长街,看见满树的金海棠果都昭示着同一幕婚礼画面……
站在还飘着熟悉清香的门前,郑能谅一手从兜里取出沾满汗水的小礼物,一手缓缓伸向门铃,心里循环默念着开场白。
叮咚!
“来了!”活泼的应答声伴着紧凑的拖鞋声从门缝里传出来,“糊涂虫,又落东西了吧!”
一抹紧张的笑容在郑能谅的脸上彗星般划过,陨灭。
咯咔!孟楚怜打开门,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和地上两件古怪的小玩意,一脸茫然。
年三十的晚上,淳源和西都同时下起了雪。郑能谅通过电话给孟楚怜送上了新年祝福,为了这通电话,他纠结了好久,因为他原以为她会通过小区保安或者监控录像查到他的行踪,或者从礼物上的蛛丝马迹发现送礼人的身份,还有可能在与小企鹅的闲聊中了解到他曾打听过她的家庭住址从而推断出后续的一切。然而孟楚怜并没有问起礼物的事,让他精心准备的各种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相比之下,更令她感兴趣的是他在西都这半年的见闻,那些往来书信里未能尽言的趣事。这下把郑能谅难住了,趣事确有不少,可其中不少涉及了盗格空间,不能说,还有许多他觉得有损自身形象的,也不便说,一番筛选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磕磕巴巴敷衍了几句,幸好孟楚怜又接到一个拜年电话,尴尬才匆匆结束。
当冬天随着冰雪一道融化掉的时候,郑能谅又千里迢迢回到了309宿舍。一进楼,就被老纪叫住了,他想起之前祝班长干的好事,以为又有谁用他的名义赊账了,正要叫冤,却见老纪从窗户里递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来。
“玩出新花样了?货到付款?”郑能谅不敢贸然去接,“我可没带钱。”
老纪斜了他一眼:“小姑娘送你的礼物。”
郑能谅一愣:“什么小姑娘?”
“不认识,没报姓名,就说一定要交到你本人手上。”
“都是她给的?”
“嗯,小的那个是上个月底送来的,大的那个是昨天送来的。”
“那可不行,万一是情书或者情趣内衣什么的,怕您老人家受不住。”
老纪一口茶喷了一桌:“你小子没大没……”
“长什么模样?”
“挺漂亮,瘦瘦的,怎么?你收个包裹还看脸的?你不要给我好了。”
郑能谅连忙撂下一串怪笑,一溜烟蹿上楼。进了宿舍,他一看没人,便锁上门,跳上床,拉上帘子,打开简易书桌,把包裹往上面一放。说不好真是情趣内衣呢,他好奇地用剪刀拆开了大个的包裹。
椰蓉酥饼、蟹壳黄、马蹄糕、桂花糕、麻糬、青团、糖不甩……大大小小的包装,五花八门的美食,顿时让郑能谅的口水横流,连肚子都发出迫不及待的咕咕声。
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郑能谅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麻糬,一边为小包裹宽衣解带。一张做工考究的唱片封套赫然映入眼帘,他怔了怔,再一看封套上的曲目,心跳瞬间加速。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专辑,来自一个英国的传奇乐队。当时的郑能谅对这支乐队了解并不多,也没有买过他们的磁带或CD,只在西都音乐电台的一档午间节目里偶然听到过某位听众点播的一首歌曲。
他还记得,那天是军训刚开始的第二个礼拜一,身心俱疲的他一回宿舍就倒在床上,拧开调频收音机,扣上头戴式耳机,女主播夜子刚好报完曲目。旋律初起,他就感到一阵清风袭来,身上的臭汗散了一大半,倦意全无。当优雅而忧伤的华丽嗓音从耳机中缓缓流淌出来时,他的灵魂瞬间出了窍,被勾入耳壳,沿着导线飞快地游进收音机,又乘着一道道电波向四面八方飘去。令人浮想联翩的曲调和叫人欲罢不能的声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他的耳朵,唤醒每一颗细胞,彻底征服他的心,以至于他根本没去注意听歌词在唱些什么。未及尽兴,一曲已毕。他噌的一下冲到电话机旁,开始不停地拨打点歌热线,却始终没能挤进去。
节目临近尾声时,导播切入最后一个听众来电,对方是个女生,声音细嫩:“夜子姐姐,我想点今天开头放的那个曲子。”
夜子柔声问道:“是《I Started A Joke》吗?”
“对,对,就是这首。”女生很开心。
“那你想点给谁呢?”夜子又问。
“点给我自己,今天生日。”
“好的,祝你生日快乐,那就让我们在这经典之声中告别短暂的音乐之旅,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
这一遍,郑能谅听得更投入。歌词中并无生涩的词汇,他听懂了大意,却又隐隐觉得,在那充满故事性的字句和极具感染力的演绎之下,似乎另有深意。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电波中的时候,他的眼眶已湿润。
当天晚上,他就跑到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音像店,买了一盒收录有那首歌曲的卡式录音带。专辑里每一首歌都很动人,可他只对《IStartedAJoke》情有独钟,随声听没有单曲循环功能,他便不厌其烦地倒带。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这首歌曲与《红拂夜奔》成为他精神花园中两朵长盛不衰的奇葩。
此刻,郑能谅小心地从封套中抽出那张沉静如水的黑胶唱片,手指缓缓拂过覆在碟面上的保护膜,就像考古学家为稀世珍宝擦拭灰尘。封套中落下一张小书签,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字: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唱片,听着不错,送你过耳瘾。等寒假结束,再带些家乡的美食,让你饱口福。
落款是秦允蓓。
第九章
3
尽管在男女关系方面天生比较愚钝,郑能谅还是从秦允蓓的热情和大方中察觉到了一丝超越普通友谊的企图。这姑娘富有亲和力的性格让他觉得蛮舒服,对幽默的敏感度也令二人的互动其乐无穷,不过对于郑能谅来说,这就如同云游四海的旅者遇到了一位好客健谈的客栈老板,聊得再欢也终须一别——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个叫孟楚怜的目的地。更何况他是个乌龟般慢热的人,头一回碰见秦允蓓这种动如脱兔的姑娘,还真有点跟不上节拍,除非秦允蓓跑到半路倒在树下打个盹,否则他只能望尘莫及。
预感到前路坎坷的郑能谅只需快刀斩乱麻就可以避免麻烦,但手里这张殿堂级的唱片和眼前一大堆朝他抛着媚眼的美食让他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
“艺术是无价的,”他纠结地摩挲着唱片封套,又抓起一块椰蓉酥饼丢进嘴里,“唉,美食也是无罪的。”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秦允蓓的糖衣炮弹撕开了郑能谅的防线,还在他的周围遍地开花。第二天,她就拎着两大塑料袋的水果、零食和饮料,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309宿舍大门。
华泰崂以为是送外卖的,问了句“送错寝室了吧小妹”,立马被谷二臻瞪了一眼:“错什么错?错了不要紧,将错就错才是好孩子,好孩子来来来,既来之则安之。”说着就要扑上去大快朵颐。
霍九建眼快手快,从秦允蓓手上接过塑料袋,半开玩笑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秦允蓓,我的‘冒牌’老乡。”
秦允蓓笑嘻嘻地朝三个上铺分别挥了挥手:“第一次来,见面礼俗了点,不要嫌弃哦。”
谷二臻已经撕开辣条吃了起来,鼓着一张油嘴回应道:“嗯嗯,我就是个俗人,越俗越好。”
秦允蓓朝窗户边的下铺一伸脖子:“郑能谅呢?”
“去图书馆了。”冉冰鸾说。
秦允蓓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哟,他受什么刺激了,这才刚开学就比你这学霸还用功了呐。”
冉冰鸾笑笑:“他说去查点资料。”
“该不是去查我送他的那张唱片正版还是盗版吧?”秦允蓓调侃道。
“那个我鉴定过了,正宗的宝贝,他都准备买个保险箱把它藏起来了,”冉冰鸾说着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拉出满满一屉糕点,“你给谅仔送的这些好吃的,要不是我们几个轮班监视着,昨天晚上就被谷二臻砸锁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