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华很快就朦朦胧胧地睡去,亚健康的脑子里,还迷迷糊糊意淫着得意事儿。
他大姨和大表哥、二表哥、以及他自己,不都是没读过大学,但是有自己的绝活手艺,才赚大钱的么?那些读了大学来打工的,一辈子赚不到他们这么多钱的,多了去了!
读大学哪有独门秘方值钱?
公司如今每年能卖掉将近两亿瓶辣酱,年销售额20多亿。
这个数字搁到经济发达的省份当然不叫个事儿,但是在全国第一穷的黔贵省,却是招牌仅次于茅台的存在了。
他们兄弟俩乃至已经退休二线的母亲,那都是平时想见省长就能见省长,想见书记就能见到书记。
而且前阵子书记还给他打过招呼,说如果这两年增长发展的势头保持住、做到在08年两会换届前年销售额破30亿、品牌全国驰名,那就许他母亲一个全国人d代表。
这种条件,在外省企业家耳朵里,那是匪夷所思的——在经济发达省份,区区一个年营收30亿、还是卖辣酱的,怎么可能有全国代表的资格?
全亏得他们一家生在了好地方。
……
下午2点半,l干妈总部四楼的会客休息室里,冯见雄沉着脸在那儿喝普洱,一旁的史妮可已经有些焦躁,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一个女秘书陪着小心,一边给二人续茶,一边找话解释。
领导可以随性而为,但是她这种做秘书的怎么敢在预约的客人面前显露出来?也只能夹在中间受气了。
“冯先生,真对不起,我们潘总还有别的客户在接待,真不是有意的,是前面的客人聊着聊着延期了。您再稍微坐会儿吧。”
“呦,你们是机场直接赶过来的,午饭都没吃呢?那尝尝这个点心先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米豆腐和荞酥都是咱这儿的特产。”
女秘书一边说,一边弄来了两大盘干点心放在桌上。特供公司高管的小食堂,有24小时备着当天做的干点。
史妮可心中好奇,看了一眼冯见雄。见冯见雄不置可否,似乎让她不必拘束,她也就懒得在一个秘书面前装斯文,当下各拿了两块吃起来。
女秘书松了口气,转向冯见雄赔笑:“冯先生您不来点儿?”
冯见雄看了一眼,微微皱眉:“这米豆腐……还撒了辣花生的?怎么干点心都弄这么辣?”
米豆腐是西南地区的特色小吃。说是干点,那只是指没有配汤,但豆腐本身的湿润还是有的,所以很适合浇上辣油吃。
l干妈公司待客的米豆腐,那都是用自家特供的香油料理,来访的客人没有说不美味的——人家专业就是干这个的,如今在国内,要说谁家的辣油做得比他家好,那是不存在的。
实际上,这种领域国内第一基本上也就等于地球第一了。国人别的技术有些或许不行,对吃还是很有自信的。
“那就吃这个吧,这个荞酥是甜的。”女秘书见冯见雄不吃辣,闪过一丝不屑,也不解释,只把另一盘荞酥推过来。
见冯见雄拿起一块尝了尝,那女秘书才轻声提醒:“一会儿见到潘总,可千万别说您不爱吃辣,那样的供应商,咱这儿领导都不待见的。”
说完最后这句话,那女秘书似乎自己也意识到打扰人吃东西不太礼貌,便借故去看看潘总接见完前一波客人了没,顺势走了。
史妮可目送那女的离开,忐忑地叹息:“好像这种家族式民企都不太重视法务,看这高管层的态度,应该都是没什么文化吧?我最怕跟这种客户揽生意了。”
当初做专利碰瓷生意的时候,史妮可也是亲自跑过一些单子的。那部分经验已经足够告诉她:越是低学历的老板,或许情商不一定也低,但是在法务开支方面,肯定是越抠。
那种“自命是做实业苦出来的钱”的家伙,潜意识里都会看不起务虚的人。
从这点上来说,今天要见的潘总,跟上次拽得二五八万似的邓长春,其实是一路货。
“那一会儿就学着点——把法务生意推销给大学生创业者,那不叫本事,那是应该的。就是要让天生抵触你的农民企业家都不得不买账,那才叫口才。”
第34章 大学生有啥了不起还不是给我打工?
“哎呀呀,抱歉抱歉,小冯是吧?让你久等了,刚才一个客户来考察,陪着聊了很久,没等得不耐烦吧?”
冯见雄刚刚吃完荞酥擦擦手,就听到一个乍看起来透出一股粗豪的洪亮声音从会客室门口传来,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不客气,也没等多久,我们刚好没吃午饭。”冯见雄恰到好处地说,算是不卑不亢。
潘华一脸憨厚地大步流星走到近前,双方交换了名片,然后他拍了拍冯见雄的肩膀:
“听小刘说,你们是做品牌打假的?有新的方案?其实我们每年都有自己合作的事务所帮忙操办打架的,不过你们是特地从吴越省大老远飞过来的,我们还是很感激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么。”
这番话场面上还算客气,冯见雄略一观察,就知道自己当初让史妮可提交的预约材料挺成功。
不然,对方一个年销售额20亿的大公司,怎么也不可能派高管抽时间跟这种形似皮包公司的商业资讯供应商聊的——对于法律人来说,每一次在先的成功案例,都是让更大的客户接见你的敲门砖。
如果没有当初和金成义博弈的资历,今天他就连个开口的机会都博不到,后面空有再好的口才也是白瞎。
为了不让对方小看自己,冯见雄当然要解释一下:“打假只是我们很微不足道的一项业务,品牌专利著作权,所有维权我们都有涉及。”
潘华下意识地哈哈一笑,看似人畜无害,一边掏出烟来,立刻有旁边的女秘书小刘过来点上。
他还给冯见雄散了一根,然后喷云吐雾地说:“啧啧,你们读书人就是脑子活,什么都要掺和一脚。赚钱一定挺轻松吧?我们这种苦钱的,只会做辣酱。”
刘秘书刚刚收起打火机,一听潘总的台词,内心就默默为冯见雄默哀了一会儿。
她跟着潘总混了三四年,知道对方每次这么说话,就是有些看不上那些“华而不实的读书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农民企业家,都会有“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给老子打工!”的自矜。
对方如果顺着他的迷之自信委曲求全,那么多半真的就会被农民企业家看不起。
要是针锋相对,就算摆事实讲道理说得对方哑口无言,那也会让客户恼羞成怒。
站在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很难用话术应对的悖论,需要“在不伤害对方自恋的情况下,让对方认清现实和实力”。
史妮可不懂这么多心理学,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别扭,不太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在刘秘书和史妮可的默哀与忐忑中,冯见雄只是微微一愣,轻松地开口了:“陶董和各位赚钱的本事,那肯定比我强得多。但我这人耐不住重复啊,让我一辈子专精一件事,做人不无聊么?活着又不是只有钱,有本事没处卖弄,多累?”
“本事是拿来卖弄的?呵呵,哈哈,冯先生风趣。”潘华乍一听觉得对方浮躁,随即回过味儿来,又觉得对方说不出的坦荡,隐隐然竟给他一种“这人眼里丝毫没有学历之见,只是分工不同”的意味。他这些年接触过那么多读书人,貌似就这个最对路。
刘秘书的本职,就是察言观色,她甚至比潘华自己都更了解潘华的情绪变化。见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哥够会说话的,既不捧潘总也不贬潘总,只说是每个人追求不同。
冯见雄知道自己的说辞奏效了,继续恰到好处地风趣了几句:
“潘总以为读书人的赚钱方式就雅了不成?雅的也有,但是没钱啊,要钱还得出来***如现在有些读书人在网上写小说?作家要在读者面前装逼,显摆卖弄自己的学问。那读者看得半懂不懂,就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作家羞辱了,那就不掏钱看盗版,书就扑街。
要赚钱,那就只有让主角弱智一点,弱智到大多数读者都能模仿跟上主角的思路,让读者装到逼,让读者反过来喷作者弱智小白。
支女的屁股文人的嘴,都一个操性。就看那人是想在消费者面前装逼,还是让消费者在他面前装逼。花钱买币,卖币赚钱,童叟无欺,谁比谁雅了?”
潘华眼神一亮:“哈哈哈哈哈!妙!小冯,一会儿晚上多喝两杯,我把表哥也喊上。你这么爽快的读书人,我是第一次见!跟那些满口法益公理的酸鸡扒律师不一样!”
潘华这番话,确实是发自内心。
他见过谦卑的读书人,也见过看不起土豪暴发户的读书人。
但从没见过能够像冯见雄这样,把读书人的神圣性随口两三句话就解剖到如此血淋淋的人。
从冯见雄的仪态神情、肢体语言、语句音调,无不可以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读书人之所以酸,只是因为他们除了钱之外,还想卖弄。大家的追求不同,所以读书人赚钱上不如那些踏踏实实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如此一来,加上冯见雄故作粗俗的措辞,双方的互相尊重就建立起来了,距离感也大大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