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但是,总有一些人,是想避也避不了,想逃也逃不掉的。
时辰已晚,丞相韩熙却还没有半分睡意。他呆坐在相府书房之内,坐榻上摆着一卷摊开的《春秋》。
其实这位韩国举足轻重的肱骨重臣根本没在看书;他的目光早就涣散了,白日种种所见,有如水中掠影一般零散破碎地从眼前晃过:时而是朝会上坐立不安的韩王,时而是秦国使节冷酷不屑的眼神,时而是朝中卿士大夫无一计可以安国,却仍旧争吵不休的样子,时而是大司寇韩于安府上的白幡孝旗,袅袅青烟……
市井传闻,杀死韩上卿的那个刺客,身长八尺,鹤发童颜,有神仙之相。而朝臣之中的小道消息更是窃窃传说此人正是卫氏遗孤,先前幸遇高人相救免于遭难,三年之后归国复仇来了。
白发,白发……韩熙不由得就想到两百多年前那个一夜昭关白发的狂人子胥,此人为报父兄之仇,不惜投吴伐楚,将郢都一夜之间化为废墟,杀人如麻,开棺戮尸——如果卫氏的小鬼也是这么个疯子怎么办?
一阵穿堂风经过,将案上烛火扫得明明灭灭;丞相大人更是一阵不明来由的心惊肉跳。
突然府内僮仆来报:“申徒张大人求见。”
韩熙微微露出喜色,起身披衣,让僮仆搀扶着往正堂走去。
申徒张良,论资历、论辈分,都不过是韩国朝堂上的新兴小辈,却得群臣之首的相国大人视若子侄、另眼相待,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三代相韩的家世,或是其亡父张平与韩熙的私交,而是此子自身的异于常人之处。时人皆知张家稚子三岁识字,五岁诵诗,七岁学琴棋,九岁知天下;听说其父在世时偶问之以国事,此子亦能有独一无二的奇妙见解,言既出而惊四座。韩熙虽贵为相国,对于迷雾重重的韩国朝堂之争也常有束手无策的时候;然而只要与这个十来岁的小鬼谈笑片刻,听他几句快刀斩麻、又入情入理的剖析,仿佛再复杂、再难办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孔子曰:不耻下问。他堂堂相国请教这么个小娃娃,也没什么大不了。
申徒张大人已经在正堂等候了片刻;见到韩熙亲身来请,赶紧行礼道:“良不知相国大人已经就寝,恕罪恕罪。”这孩子只有五尺来高,眉目清秀如画,像个女孩儿,礼数倒是十分周全,处处体现出世家子弟的派头风度。
韩熙笑道:“此刻还早,老夫只是为图舒适散了衣冠而已,并非就寝。”一面拖着小鬼的手示意他坐下,“不知良子晚间到访,所为何事啊?”
“无他,听说相国大人偶染小疾,特奉上先父过去多年服食的健体良方,望相国大人用之早愈。”
“劳你费心了。”韩熙挥手令侍童收下方子,然后屏退左右,凑近张良低声道:“这几日老夫总是心神不宁。你不来找老夫,老夫倒要去找你了。”
“不知相国大人何事萦怀?”
“就是那个,司寇韩大人——”
“大,大人。”就在这时,韩熙府上的应门小童居然不管不顾地又闯了进来,停在堂下,脸色显得很奇怪,“还,还有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韩熙很是恼怒,“不是叫你们都下去了么?!告诉他,老夫已经睡了,不见客。”
“那,那位客人说,不能不见。”小童居然敢粘着不走,韩熙决定明日一定好好抽他一顿。
“混账!什么人敢说这种话?”
“我。”
一个黑衣白发的身影,从堂前的树影中缓步走出,像幽魂一般轻飘飘地入了厅内。
老丞相喉头一动,叫都叫不出来。现在他知道小童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了——那分明是被吓到魂不附体的脸色。
他不知道此刻他自己脸上的神情,根本是一模一样。
“你,你你是——”
“小侄卫庄,见过相伯父。”那个杀人如屠狗一般的狂徒居然很是恭敬地行礼,却丝毫没有减轻韩熙内心的恐惧。“经年不见,特奉上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伯父万勿推辞。”说着,他把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双手奉上,似乎在等人来接。
韩熙抖得连手都伸不出来。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来,来人——”
“相伯父这是何苦。”卫庄嘴角微勾,把礼物盒子平平向前抛出——匣子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劲托着一般,稳稳落在地上——腾出手来一把抓住韩熙左臂。“我们自家人说话,被下人听见,反为不雅。”
“你……你你你是来杀老夫的?”
卫庄居然笑得更加开心,“伯父哪里的话。相国大人又非韩于安同党。小侄若是对伯父有半分敌意,恐怕一刻之前,伯父的头颅便在五尺之外了。”
韩熙白眼一翻——刚要昏倒,被卫庄手上微微施力,马上又精神了。此刻他深深嫉妒着那些动不动就能吐血晕倒的老弱病残。
他没想到,十三岁的张家小鬼竟然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挡在他的身前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叱道:“卫庄!你一介罪臣之后,竟敢对丞相大人如此无礼!!!”
卫庄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到了张良身上,对视良久,久到韩熙都开始考虑墓地风水了——他抓着韩熙一臂的手才渐渐松开——然后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庄出此下策,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卫氏惨案,实乃冤情,望丞相大人明鉴。”
韩熙虽然被放了一只手,心里还是没能放松多少。他知道,眼前这人当真要取他性命,只在抬手之间。
“老,老夫……”
“小侄这次回来,不仅要复仇,更是要洗冤。”卫庄方才嘲讽十足的脸居然一瞬间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悲戚表情,“先王被奸佞蒙蔽,残害我卫家满门忠良,庄虽侥幸得活,然而不能将这段冤情大白于韩,有何面目见先父于九泉之下?侄儿但求伯父怜悯,助小侄一臂之力。”
“你……要我如何助你?”
“小侄要见当今韩王!愿在王座之下,亲身辩白这段是非曲折,虽九死而不悔矣!”
“这、这……”韩熙在心中狂叫道这可如何使得!我若是将你引荐给大王,倘若你在殿上突然暴起行刺,我岂不成了刺客同党,要灭三族的!!
“相伯父可是信不过侄儿?”卫庄还是那副悲悲切切的模样,“侄儿不恨先王,不恨韩氏,唯恨小人构陷尔!今贼人已灭,庄但求辩白于我王,岂敢作他想。”
“这,这个……”韩熙勉强吭哧吭哧地应道,“却是有些难处。即使老夫去说,大王也未必答应见你……”
“唯望伯父替侄儿在君上面前剖白,卫庄烈烈忠韩之心,可昭日月。”说话人又换上了一副热血青年的面孔;其变脸速度之快,拿捏之准,令人瞠目结舌。“何况若能侥幸相见,殿上俱是披甲执锐的虎贲之士,庄但有异心,必血溅五步耳!”
“……”
“侄儿只盼伯父将话传到。至于是否得见君上,可赖天意。但请相国大人考虑。”卫庄又是深深一礼,然后转了个身,走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
过了好久好久,韩熙才渐渐回过神来,抚着心口道:“他……他真的走了?”
“走了。”
“他这么做……到底是何意?”
“无非令丞相大人为其引见而已。”
“如果老夫就是不受他胁迫,”韩熙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底气渐渐足了起来,“从今日开始宿在宫中,令虎贲之士随行左右,他又当如何?”
“此人即使武功超群,一时间也未必害得了大人性命。何况如他所说,如果他真的有意,我二人性命早就不保了。”张良口气沉重地说,“只不过,我怕其人的用意,不仅于此。”
“何意?”
“韩于安素与大人政见不合,他的党羽又遍布新郑,太仆刘骥、司空钟思,都是他的人;夜间巡城的王城守军中恐怕也混入了不少他的眼线。卫世子方才从正门出去,似乎并未刻意掩藏行迹,倘若令韩于安的党羽看见,他们怕是会在朝会上含血喷人,竞指杀害大司寇的刺客乃是丞相所聘。那时候众口一辞,丞相大人的嫌疑,便很难洗清了。”
韩熙顿时不寒而栗。“……那该要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有暂且遂了卫世子的心愿,抢先一步在君上面前扳倒韩于安一党。听说君上早年在做太子的时候,与卫世子交谊甚笃;此番他贸然提出面君,想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然而卫庄其人,太过危险;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危及君上,老夫岂非百身莫赎——”
年轻的申徒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附耳过来道,“素闻丞相大人于殿门将军邓犰有提携之恩,不如秘请他相商,将卫世子打扮成侍卫模样混入宫中,令其相机向大王剖白,并指派相府门客暗中监视;一见他行止有异,便令其他侍卫将其诛杀当场;那时候死无对证,谁会知道此人是您向陛下引见的呢?”
韩熙沉吟良久,拿捏不定;毕竟,这一步棋走得太险,牵涉太多,像一场豪赌。“老夫可以请邓犰前来商议;怕只怕卫子也如聂、专之流,为了行刺,根本不惜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