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第二部 (独孤求哨)
申徒摇头微笑道:“依良看来,卫世子恐怕并非如此蛮横无谋之辈。”
他的语气和笑脸给了老丞相一种奇异的信心。至少在以往,这个稚龄少年的判断,从未出错过。此刻韩熙心中已经倾斜了七八分,其他只等与自己的亲信门客们商议过方能定下。
他抚着胸口长出了几口气,忽而注意到卫庄带来的那个木匣还静静地停在地上。
“不知里面是何物?”他突然好奇起来,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打开之后,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套妇人佩戴的首饰,有黄金打造的笄钗、耳环、手镯、颈饰,镶嵌着光芒璀璨的玳瑁、珍珠和翠鸟的羽毛。
首饰之下压一层写着小字的绢布:“若丞相主意已定,可将此物献于王姬——侄庄顿首。”
所谓王姬,其实是指举国皆知的韩王最宠爱的美人郑姬。
韩熙愕然。他万没想到卫家小鬼不但算准了离开之后自己会改变主意,甚至连下一步该走的后门都给他安排好了。一旁的张良用袖子掩口嘻嘻偷笑了一声,看到丞相抬起头来,马上挪开袖子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既如此,丞相大可宽心;卫世子欲见我王,委实不是为了行刺去的。”
又寒暄了半刻,张良向丞相韩熙请辞,独自离开了相府。他拒绝了仆役随行,只身点着一盏烛火,似乎全然不在乎新郑夜间的阴冷寂静,以及蛰伏在黑暗中的不知名的危险。
行了大约数百步,一个高大的黑影猛然挡住去路。年轻的申徒虽然停下了,却不见分毫讶异吃惊之色。
黑影嗤地一笑,行礼道:“多谢良子替我在丞相大人面前美言。只是不知大人最后的决意如何?”
张良手里的火烛照亮了来人的一头银发,和眸光闪动的淡灰色眼珠——此人竟是早先离去的卫庄!
“小弟不过依计行事,卫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张良亦笑道。
韩熙也算是在韩国庙堂立足数十年的谋算老臣,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赖的子侄辈,与最近才把国都闹得个天翻地覆的危险刺客,早就勾结成一伙了。
说起卫庄和张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三五年前。那个时候卫庄正在新郑做他的公子哥儿,平时的主业便是飞鹰走狗,仗势凌人,为城中一霸。新郑名门望族的子弟大半被他收作了跟班,剩下的极少数则被欺负得整日不敢出门。而且卫庄欺人,不仅是从肉体上打压,还附赠精神上的摧残;他仗着自己家族手握无数官宦贵族的隐私情报,骂人专拣对手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下刀,令人苦不堪言——比如某某人的祖父那方面有那么点问题啊,某人的生母曾经是市娼啊,某人的老爹是靠向王室献春药才得的爵位啊……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然而常年生活在卫世子淫威下的少年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恰好那个时候,老丞相张平家的幼子正以“神童”之名称传于世。一日,某个同宗族兄不计脸面地向这个神童小弟请教,有没有治一治某卫姓恶魔的方法。小张良当真给他们出了个主意,在卫庄平日纵马游街的路上埋伏,以腐烂的瓜果半途击之。万万想不到次日卫庄骑马的时候还带了几个随从,瓜果击中别人,卫庄本人幸免于难。此事之后,卫庄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主谋张良揪了出来,却发现其人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奶娃娃,不禁啧啧称奇。再之后,令全新郑的贵族少年大惊失色的是这两人竟然结成了忘年交,卫庄甚至对张良说出了“我若为将,必以子为僚属”的豪言。暗无天日的日子,从此更加没了个头……
三年前卫家出事,恰逢张良服父丧,出不得半点力。但是张良心中从未信过卫氏背韩投秦的传言。此次卫庄返新郑,第一件事便是秘密造访了张家:一来,张良的头脑和立场让他信得过;二来张家老父已殁,家中只有寡母幼弟,主事的便是张良,也方便了卫庄秘密进出。在拉拢当今相国韩熙的大计上,两人密谋许久,觉得无论是威胁还是说服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只有二人里应外合,软硬皆施,才能彻底拿下这老头。最终的事态果然一一如他们所料。
“卫兄,虽然丞相已经答应为你引见,在君上面前,你毕竟还身负刺杀大臣的污名,到时候你将如何自辩呢?”
“无妨,只要证实了韩于安的秦间身份,我便是除奸佞、清君侧的功臣。”
张良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如今的韩国朝堂晦暗污浊,上下贵胄权臣,有几人没受过秦使的贿赂,勾结朋党、蒙蔽主上、贪污枉法——我们除得了一个,除得了千千万万么。”
卫庄抬眉道,“所以为了对付这群啃坏我国栋梁的蠹虫,我们必须请出一个真正的高人,明法烛私,立国之本。”
“你说的是……”
“一个结巴而已。”
第6章 六
横之章三
卫庄在新郑安排的种种计划,至少到了面君这一步,还显得十分顺遂。韩王安在做太子时,一度曾和卫家走得很近,公子安也挺喜欢卫庄这个伶俐异常的小侄儿;可惜到了卫庄父亲事发的时候,太子为了避嫌,在桓惠王前亦不敢为卫家置一词。很难说韩安心中有没有对卫家的一星半点愧疚之情,至少当他见到青丝成雪的卫庄哭拜于地下时,眼也红了、嘴唇也颤了,显得情绪十分激动;又有韩熙等人的助波推澜,这场赵武见晋悼公的戏拿捏得甚是到位,叔侄二人抱头痛哭,左右为之泣下。
紧接着,卫庄声情并茂地控诉了韩于安等人里通外国、陷害卫家的罪行。韩王此时虽然心中早已偏向他,然而韩于安毕竟是王族老臣,在韩国树大根粗,党羽成群;如果一个处置不当,便容易引起世族元老的不满,甚至引发骚乱;因此十分举棋不定。这时上大夫段成挺身而出,言辞激烈地进言道对于这种叛国败类一定要及早根除,以雷霆万钧之势灭其满门,以免他们得到消息、在秦国使节的帮助下逃往国外,引得秦兵来攻——虽然当时天下各国的实力就是道义,攻城拔地根本不需借口,然而韩国多少年来一直努力做着祸水引往国外的不懈努力,寄希望于秦国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务上,无论是赵国、周王室还是修水渠,总之什么都好——才能在夹缝中苟且求存,因此对这种平白引起秦军注意、落得攻韩口实之事总是要极力避免的。韩王安被这么一说,态度也终于强硬起来,令将军邓犰带兵突袭,当夜包围了韩于安府。
曾经熟悉的一幕短短三年之后便重演了。当夜,大司寇府上燃起大火,哀嚎之声播于四野。王城守军成功地在府邸内搜出韩于安与秦使暗中往来的密件,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黄金,私藏的甲胄兵器,各种罪名不证自明。已经入殓的“韩于安”尸体被拖出来又“斩首”了一次,夷其族;抵抗的三十名死士就地处死。至于按照卫庄的判断还没有死的那个真正的韩于安,似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倒是几日之后火魅发现家中多了一个形状别致的容器,仔细一看是人的头骨,眼窝的窟窿用白银封住,外面涂着一层薄漆。
此间事毕,卫庄因功被举荐为御史,掌查核百官;可卫庄却一再推辞,言自己无寸功以立身,又不通政事,情愿做一殿下执戟郎,终日护卫韩王左右。此等赤子之心令韩王唏嘘不已,待他也更为亲近。
彻底剪除韩于安一党,看似雷厉风行成效甚快,其实整个计划是十分谨慎周密、也耗费了诸多心血和铺垫的。在回新郑之前,卫庄便开始着手取得韩国权势最大、封地最多的几家外姓大世族的支持,例如侠氏、段氏和陈氏;这三家的实力在韩国几乎可与王族宗室相当,说起话来也最有分量。他带着鬼谷山洞中取出的金银财货造访了每一家的封地,舌粲莲花地说动他们共同扳倒韩于安一党。除了侠氏的态度暧昧不明之外,另两家都明确地表示了卫氏的支持——卫庄心里清楚得很,除却重礼和犀利的说辞,真正让他们动心的理由,却是这两家的采邑都直接毗连着韩于安的祖上封地;如果韩于安一党被诛,便是段、陈两家兼并土地、扩充实力的大好机会,岂能白白放过?后来卫庄见到大夫段成在韩王面前如此卖力,便知道他们段氏的胃口尤其大;果不其然,韩于安一旦倒台,段成便想方设法地将段氏封地向北扩充了二十余里。陈氏也分得了十多里山丘林地。侠氏宗主既眼红另两家的收益,又无借口分封,便攻击段成、陈阳等人以公谋私,提出韩上卿的封地理应还是归属王族。卫庄原本也想染指阳翟附近一度被韩于安私吞的卫氏老封地,见这些元老重臣一个个在朝堂上你争我夺,思谋了一番决定还是先忍住不提。
这一日的朝会上吵得尤其厉害,大司马侠殃与段、陈两家彼此都用上了最恶毒的说辞诋毁对方,韩王听得头疼脑热,却苦于没有压制三方的威势——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卫庄借口解手,随着段成走了出来,陪着他骂了几句侠氏的无礼与无耻。
“侠殃这个老匹夫,吾恨不得杀而生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