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明白的道理,子鱼若不懂,岂非让柳王笑话了。”晏子鱼沉吟一下,忽道,“王叔,阿市,要回来了。”
柳王闲散的态度,一下子紧张起来,侧首盯着晏子鱼,眸底精亮,激动到胡须都颤了,“当真?”
晏子鱼认真点头,笑道,“子鱼都唤您王叔了,还能有假么?”
柳王一怔,忽地笑起来,兴奋的有些不可遏制,坐了一会儿不安稳,索性站起,走来走去道,“她这回来就好,省得本王一把老骨头还要去应付那个妖妇!说说,什么时候回来?”
晏子鱼失笑,“您啊,先坐,事情慢说。”
柳王眸底有些泛红,巴巴地坐下来,半拉身子扑在案几上,凑近低声道,“既然要回来,京里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做?”
晏子鱼抿唇笃定,伸出手指,沾了茶盏儿里的水,在案几上写了两个字。
遗诏。
柳王一见,眉头一皱,“宸儿马上到亲政之龄,此法,恐有不妥吧。”
他缩回身子,细心思量道,“垣氏子嗣稀薄,柳王府也是垣氏掌政之后,以姻亲之户,王女元帝的母亲改姓柳而立,偌大的垣氏到现在,只有本王一家亲族。其它旁系,都是柳家出去的,虽是封了侯,子嗣众多,可都不是正统血脉。垣祯也只有垣宸一子,垣乐垣音两位公主。垣市回来,难不成还真要……”
晏子鱼抹去案几上的两个字,淡道,“子鱼还摸不准阿市的决定,只是先行给王叔打一个招呼。您也知道,垣祯禅位遗诏一式七份,一式奉在宫中,三式在内阁手中。您,贺铭礼,宫信三人手里。另外两式在我和段正英手里,再有一式,却是在李林道长子李贺手里。李贺此人,是顶李林道礼部的缺,才上的位,才能少,心思多,绕来绕去的,都是为李家谋事。自以为李林道的名头在,谁也不服,保持中立,这几年亲近宸儿,为此郑有盈一直视他为眼中钉,但没办法除了他。因为他行礼司,掌管皆是一些宗府礼制之事,做起事情纵使有纰漏,也都无伤大雅,她找不到理由。”
“子鱼这几年拼尽心力保内阁,就是保得这三式遗诏,若是为了李贺一式坏了事,事情便麻烦。”
晏子鱼见柳王也显愁意,不禁更轻了声,“不管阿市做如何决定,我们六个人,一定要保证对遗诏的认可,否则,她怎么做,都难以名正言顺地回归朝堂。”
“既然李贺和宸儿亲近,那此事只有去找宸儿说。”柳王道,“依垣市的性子,本王觉得不大可能会要了正位,只怕宸儿会多想。”
“子鱼也是这样想。”晏子鱼沉吟道,“所以,子鱼去说,不合适。毕竟谁都知道子鱼和阿市的关系,去宸儿面前说这件事,怎么都会令宸儿多想。”
“那你是要本王去说了?”柳王了然,哼道,“便知道你这丫头没安好心,什么难事,都丢给本王!”
“王叔,您知道的,郑有盈一直都盯着我,我一动,她巴不得呢。今日这出戏,不就是为我摆着的么?”晏子鱼重新给柳王倒了茶,换过新盏,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风柳茶庄不仅出好茶。”晏子鱼端起茶盏,敬向柳王,“也出人才。”
“这个本王知道,佘九钱!”柳王乐道,“去年半月国使臣团来,她上贡茶的时候,几乎把所有的名茶都巧手泡上了一遍,最后挨个儿比上,风柳茶庄的茶,果然才是最好的。自此,把最西边儿的商道也给开出来了,是个不错的丫头。”
“这茶,叫佘望春,以风柳茶庄佘家为名,可惜,当年劫贡之案,她父亲死了。我南下广陌,见她天资不错,有心培养了起来,如今,倒也是个好帮手了。”
晏子鱼也饮了一口,齿尖纵有苦涩,却是让她完全记不起当年的膳食之苦,反而别有品尝甚深的心念。好似一口便饮尽了世间之苦,也尝到了世间最沁之幽香,缱绻之间,额间生汗,婉转沁脾。
“你呢,和垣市一样,都有一双识人的眼,也懂得怎样去夺人心,亏得元帝多说了几句,否则本王才懒得管你。”
柳王感叹道,“他啊,狠得,狠得给自己下了毒酒,让垣祯终究无法名正言顺,即便如今宸儿都快要亲政,眼见妖妇祸国,都还指着垣市回来。”
“有时候,子鱼在想,是否就因父皇狠得,反而造就了阿市与垣祯的心善。”
“她肯为了你杀人,这果,终究是要偿的。”柳王叹气,忽地摆摆手,“不说旧事,看看,下面快开戏了,就看妖妇这一场戏,值不值得人一观了。”
☆、辩道
作者有话要说: 对饿鬼女相的释义
却说一会,当值暮下,广殿堆砌火盆,照亮了整个广场,寺中暮鼓响起,正殿晚课诵经之音嗡鸣而来,直响了小半个时辰才歇下。
殿外有人信佛,随而经念,一时也盘坐了小半个聚场为众之人,即便不随,旁人也都静心而坐,只待这一场好戏开始。
晚课结束,殿中走来几名僧衣,落发戒疤,面容沉静而端肃,绕过一丈来高的铜经文塔,俯首合一,一名为首的青年僧衣,朗声道,“今日一会,会饿鬼,会众生,会菩提。”
“何为饿鬼,何为众生,何为菩提?”
正当他当此一言而续,却有妙音传来,清晰分明之际,倦意慵然,只若江河过风,细而汀淙,悦音之际,众人随音而走,却是广殿正阶之上,抬来一顶帷纱凉轿。
那凉轿仅由两名浅绿素衫少年而抬。少年面容清秀,身健倒是结实,稳步而来地落下流红帷纱轿子,端正负手立在一旁。随行之后是一名浅黄衣衫的少女同行一白衣青年,再来两名精壮的汉子抬着一大口描纹精致的箱子踩阶而上。
一切立定之后,白衣青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师家班前来一会,一箱一轿,七人。是云饿鬼,是云众生,还是亦云菩提,还请诸位在场,受想行识而断。”
“断非断者,人非人者,云,亦非云者,归受想行识者。施主既有禅机,一出一入,岂非自缚。”为首的青年和尚亦踏前一步,道,“风原寺,无相。”
“师家班,明见无。”
白衣青年亦行礼,俊眉长目,颇有几分妖娆女相之感,薄笑道,“无相大师所言甚是,见无见禅机少,谬论一番,见笑,见笑。”
“论禅机,师家班自然比不上风原寺,但论世间相,无相还是有相,是否也归受想行识一论呢?”轿中的女子再度慵然言来,倦意之间,分明字字尖锐。
无相微微侧首,但听几声金铃碎音而来,那帷帐掀起一角,众人只见一双妙目轻撩,风情尽含,偏生冷清疏离。
心跳呼停之间,那一双妙目似流水轻淌,人人只以为它看了自己,霎时屏息静耳,恍若可以听到那半掩阴影之下的朱唇润泽而起,风过耳际地叹了一息。
当真是起了风,帷帐掀起,眼前的画面便模糊了一瞬。
那女子欠身下轿,未得其貌,先见其如墨的青丝瀑流而下,再回神,人已经立在了轿外,一袭红衣着身,无声而立,却是再度夺了人的心神魂骨。
一时迷神,皆以为眼前立了一方明镜,眼见自我之貌与其女对比,立时自惭形秽,再也比不得。
那女子拢袖而立,肌肤为红衣而衬,愈加莹白胜雪,浑若这白本就是与红衣同生了一色,分不清什么是白,也分不清什么是红了。
她墨发散髫斜挽,未着金器步摇,单只以红色发带系了,随风撩动之间,人几若一抹流襟欲飞,惹得有人失神站起,伸手去捞了一把,为身旁之人扯回来,才尴尬失笑地坐了回去。
众人对比惊心之后,再见其颜,便是再也说不出如何话来了,好在她先开了口。
“无相大师,非流洇不敬,您放眼一观,流洇是相,还是无相。”
无相大师自然明白师流洇指的是在场为她一相吸引心神的众生之相,敛眉低叹,“施主问饿鬼,问众生,问菩提,心中已有相。”
“那大师,会饿鬼,会众生,会菩提,会的是什么?”
“会有相。”
无相大师应得很干脆,师流洇似是心中早有定量,抿唇浅道,“佛家有言,无既有,有既无,大师一会有相,岂非是无相,那他们,见的是什么?”
“受想行识而见。”
“受想行识?”
“是。”
“受想行识是为何?”
“是我。”
“是我,对么?”
无相一蹙眉,盯着师流洇似笑非笑的颜,端正道,“施主既有慧根,自会菩提。”
“既是我自会,要你佛家,何用?”
“以引自会。”无相丝毫不让步。
“引么?”
师流洇一顿步,轻踏上前,低道,“世行饿鬼,见女貌娇,心性动之,以不食央女同归;女见鬼饿,叱鬼舍生,非天道为,以自死求鬼食之。此偈一言,流洇以此引之,岂非与佛家有共通之理?佛既尊,我师家班社戏,为何不尊?”
“既是以引,自引向善。”无相道,“此偈此戏,引众生争,自不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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