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How to Kill a God 弑神之法 (民黑)
聋子给自己塞了两口食物。饥饿让他的口水大量分泌,把最开始入口的味道都浸得稀释了,半盘培根和三片面包下肚,他开始尝出了滑溜溜的甜味和培根油的腻香。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这种简单而洁净的食物了。他停下狼吞虎咽,发现Loki正呷着咖啡,笑吟吟地看他。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他的生活,睡他的床,吻他的嘴唇,给他做早饭。而他们都觉得这一切很正当。聋子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来,也没有追问他什么时候走。他默许、接受一个人安插到他的注意力里,去填补他空白寂静一片的世界。他没有余力去想这种不成体统的搭配会对谁不公平,在他的世界里,事情似乎已经开始失控了。
他开了口,问的却是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昨天说过一段话,类似什么神也是会灭亡的,如果想杀了一个神,就要怎样怎样。”聋子喝了一口果汁,想起他的梦。在梦中真正地说过话之后,他觉得这种安静而不确定地捉摸着的说话方式很让人沮丧。他还想起在那其中他提到过奥丁,大概是昨晚那半截谈话的神秘产物。那让他产生了一些兴趣,“怎么才能杀死一个神?”
“哦,那个呀。”Loki说,放下咖啡杯,用叉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半片面包,眼睛不再看聋子了,“我在写一本关于北欧神话的书,所以搜集到处搜集罕见的资料;信不信由你,其中有些甚至是一手的。”
聋子哑口无言地笑了一下。虽然他算是半个神话爱好者,但打心眼里不信这些东西。他几乎是镇上唯一一个从不进教堂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神?如果确实有可以为所欲为的神,那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但他觉得一本正经说着这种话的Loki有些可爱,就是那种疯头疯脑的家伙都会有的荒唐可爱。
Loki不理会他那不信任却又纵容的笑。他接着说,“我搜集到的资料讲了另外一套故事,和市面上已经沦为通俗娱乐的神话压根不是一回事。它们大相径庭,就跟铲子和飞鸟一样互不搭界。Loki并不是Odin的兄弟,而是他的养子;他和Thor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血兄弟,只不过关系相当复杂,甚至有点惊世骇俗,他们用极其可怕的毅力互相执着纠缠了几千年。这事儿最后有了个相当戏剧性的结尾。而Loki所有的后代,那些传说中的巨狼、毒蛇、半血巨人、邪恶的神,还有不为任何史诗故事所熟知的凡人,其实都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姐妹,谎言之神那么多次的受孕都来自同一个人。”
Loki讲述着和他同名的古神的故事,好像是在描绘自己的旧日经历,连表情里那种痛彻过后的平淡都很逼真。聋子嚼着Loki用水果刀切开的橙子,态度有所保留地皱了皱眉头。
“同一个人?”他那筋肉鼓胀胀的前臂就搁在桌子上,把本来就小的桌子给挤得更逼仄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狼,又是蛇,又是巨人,又是凡人?”
Loki没有进食,也许是因为知道咀嚼会影响聋子对唇语的阅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聋子一眼,形状精巧的嘴唇开开合合,红艳的舌尖若隐若现。和Love一样,他也精通运用所有长处蛊惑人的技巧;聋子听不见他高高低低的声音里蕴含的情致,他就用视觉上的挑逗弥补听觉上的遗憾。
“因为他是神,”他回答,好像这一切都不言自明、理所应当,“神和人不一样。人死了就是死了,血肉腐烂,精神飘散,无论他们有没有信仰、有什么样的信仰,他们都会彻底销声匿迹;运气好些的,做出了点被捧为不朽的功业,也就只能留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头。但神不会真正死亡。倘若他们降生时所穿戴的皮囊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他们的精魂会在冥府的殿堂里相遇。精魂这是一个类比的说法,于神来说,那是他们的本质,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神力和记忆。如果他们的本质不肯屈尊下顾,他们会另寻皮囊,踏入四季的循环。但对神来说,那是最可怕的结局,记忆的短视让转世和真正凡人意义上的死亡相差无几。神无法想象或忍受那种痛苦,就好像一个健全的成年男人不能忍受自己只拥有金鱼的记忆、婴儿的力气。神比我们想象得都要贪婪、懦弱,并且认为自己没必要同凡人和怪物混为一谈。古往今来,时光的漫长超过了你的想象,那是没有尽头的、最接近永恒的东西;在这样无垠的时光洪荒里,只有一个神胆敢在死前给自己下这样恶毒的诅咒。”
不知怎的,聋子一下子听懂了刚才那两段话。
“Thor。那个神是Thor。”他说,同时他的胃部因为一种可怕的痛苦而扭曲灼烧着,刚刚吃下去的每一口食物此刻都成了变本加厉的加刑,让他又想抽气,又想呕吐。他不能想起、不能念起这个名字。
他的思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朝一个危险的地方狂奔而去——像是有人在他心里用力推开了一扇门,在Loki删繁就简的叙述中,他看见了一些事实。他看见Thor和Loki在一起的那几千年是怎样的几千年:他们和着血亲吻,一边做爱一边互相伤害,一次次把对方推到死亡边缘又拉回自己身边;他们兄弟相奸、同性繁衍;直到最后一切走向不可收拾的疯狂,Thor就在诸神的战场上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这故事太可怕了。而这个故事竟然是真的。聋子的眼中充满了泪水,说不准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久违的刺痛再次造访了他的大脑,眼前的景物全都扭曲成了被小石子打乱的水面;他能感受到自己猛地向前一扑,脸就埋到了黏糊糊的果酱里。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神究竟是怎么被杀死的呢?
聋子感到疼痛。他不会讲话,并不只是因为他聋,还是因为他不过是几乎不通人言的巨怪。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他也只会说些最简单的,“Loki”,“喜欢”,“一起”,诸如此类的傻话就是他语言库汇中的全部存货。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感到疼痛,他那大而形状古怪的头颅,他覆盖着坚实粗糙皮肤、像是石块堆成的四肢,他不停流血的肚子。他该躲避神,因为神会拿一切趁手的武器来打他,就像打所有不是神的、不美丽的生物一样。可是他和Loki耳鬓厮磨了太久,对所有的神都失去了戒心。他试图去营救那个被巨石压住腿的战士,却被他的一柄长剑穿透了肚皮。他躺在血泊之中,呼呼地喘着气,想要多往身体里输送一些空气,但事与愿违,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越来越没有意义。其实他倒不是害怕死亡——他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概念。他害怕他闭上了眼睛会睁不开,那样谁来照顾Loki呢?Loki这么丁点的体格,没有他的保护,一定会被扯断胳膊腿架到火上去烤。巨怪丛生的石林里很少遇得到这样细皮嫩肉的猎物,神族香滑的滋味是谁也不敢奢望的珍馐。
这个坠落的邪神就跪在他身边,在他粗鲁而怪诞的面容上一遍遍亲吻着。他哭得那么厉害,泪水甚至把巨怪粗糙的坚硬表皮都给浸湿了。巨怪咕哝着,用一根粗大的手指去擦Loki的脸——他们之间尺寸的悬殊巨大,连他的一根手指都要让Loki用整只手去攥。突然,巨怪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那又大又硬的东西在亲昵的时候给了Loki多少可怕的苦头,而Loki又是怎样挣扎着不肯退缩。一点柔软而害羞的情绪抓住了将死的巨怪,让他扯开那条裂缝一样的嘴,露出一个丑陋的傻气笑容。他的爱情就在那个笑容里。Loki浸在泪水中的绿眸子看着他,忽然也被逗笑了,好像他们不是在生离死别,而是在山洞里暖融融地玩闹。
“别害怕,你这个大傻瓜——我的大傻瓜,”Loki对巨怪说,而聋子以巨怪的视角,跨越着千百年的时间,捕捉到了邪神发言的重播,“很快就过去了,不会再疼了——”
巨怪乖巧地点点头。他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不见得能听懂,但他从Loki湿润的泪眼、红红的鼻尖和悲伤的神情里读出了他的意思。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这么交流的,并且从不出错。Loki说很快会过去,那一定很快就会过去。
眼泪从他眼眶里滚落的速度是惊人的,仿佛那是两个汩汩流血的伤口。聋子从未见过有谁会那样落泪,好像是想要把无所排解的痛苦全都随着这些不停歇的液体流出去。Loki泪涔涔地俯下身,带着一种宽慰的笑容,好像是在为自己懂事的孩子而感到骄傲。他的目光那么美,像是里头藏着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秘密。湿润的吻持续落在巨怪的嘴上。
“别害怕,你不会失去我的。你永远不会失去我。睡一觉,醒来你就不会记得我了。”Loki的笑容撑不住了,成了一个哭笑混杂的咧嘴的动作,“然后我会再次找到你的,就等着我,好吗?我会去陪你的,哥哥。”
浸着冷水的毛巾盖到聋子的额头上。他睁开蓝色的眼睛,泪水和回忆一起滚落,迅速被他的衣服吸收得看不见了。Loki弯下腰,小心地擦着他的脸。接着,他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点调皮。他凑近又凑近,最终伸出舌头,舔了舔聋子浓密的金色睫毛。
“上面有果酱。”Loki宣布。聋子非常确信,他的笑声一定是轻快悦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