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道:“我晓得。”
方兰生道:“你晓得什么?!”
百里屠苏道:“我晓得人若心里难受,憋着会发疯,哪怕对着是块木头,说出来也好一些。”
方兰生愣了愣,道:“那你呢?”
百里屠苏淡淡道:“早已习惯。”
方兰生突然道:“木头脸,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头一次来江都?”
自然记得。误打误撞碰到,还挺像仇人,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反着讲。最初见着大千世界,一时间目瞪口呆,直感叹窗外事果然强似圣贤书,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世界于他是无刺的玫瑰,然后一朝夕间毕露原形。
“我也见到孙小姐,其实挺好看。”方兰生没头没脑的说。“当时吓得跟什么似的,拼命的逃。如果最初知道,是不是就不会离开琴川?……跟她说话时,心里想着襄铃。想着说不定,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喜欢襄铃……有时候觉得我大概是活该罢。被少恭骗得跟傻子一样。以后再不能彻头彻尾相信人。我上辈子做了那么坏的事。是活该的。但二姐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故事的结尾,完全不是开始的模样。谁能告诉我答案?
百里屠苏耐着性子温言道:“去睡罢。”
夜色缱绻如水。
江都繁花似锦。少年青青子衿。他于此最初听到命运的走向。总以为孑然一身,牵绊无多,就算灰飞烟灭,牵连不到别个。然而终是连这人都没有放过。
他的煞气于此夜无药可医。
第9章 彼岸花
走了很久还是毫无终点的迹象;糜烂花朵淹没脚踝。一路没人出声,只是低着头。火红污黑颜色晃久了,有些眼晕。黑色雾气缭绕的地表,总像无底洞。一步一步,小心的前行。
突然觉得安静过分。以往只有他肯高谈阔论;如今他不出声了,该是红衣的女子偶尔出来撑撑场面。却也许久没有听到。猛抬头时才发现无人了;视野里只剩下苍茫无际的草海。
“有人吗?”方兰生问。
开始只是问着。后来就大声喊起来;嗓子有些哑。无人应答。空气像是无孔不入的海绵,声音消失的速度令人咋舌。退了两步,左右张望。千篇一律的道路,大片长草里露出伤魂鸟的羽衣。幽灵的歌声也突然间清晰起来。便觉得有些怕。
以往迷路也有过,而且是常事;只不过那时节都是众人一起,哪怕一处迷死了,有人陪葬。这时是被丢下了。攥紧了手上佛珠,咬着牙四处看着,然后就跑起来。
“襄铃?女……红玉?……木头脸?”
一路跑一路喊。到后来怕的说不出来话了,只是拼命跑,眼底下色调太浓重,简直想吐,却不敢停下来。前方猛然撞入一角红色衣饰,是个窈窕女子身形,方兰生也顾不得了,就冲上前去。“姑娘——!”
那女子转过脸,本来掩着的袖子放下了,一双眼睛空洞得很。方兰生吓了一跳,倒退一步跌坐在地。女子蓦地逼近,指爪直冲着他过来。方兰生躲闪不及,猛地一闭眼,觉得脸前面划过一阵锋利剑气,不由自主伸手抹了抹有没有血,才睁开来,轻呼道:“是你?”
百里屠苏看着那女丑化成一缕青烟,只剩下一片血红衣襟飘落在地下,才点了点头。“是。”
方兰生突然觉得鼻子一阵酸,这时心安了,反倒不争气起来,忙咳了两声道:“哼,还知道少了个人?”
“刚回头还见着你,一眨眼没了。”百里屠苏向来是领队,一应诸事其实都留心,面上只淡淡的。“这里容易迷路。莫走散了。红玉她们都在前面。”
方兰生“嗯”了一声,并不就站起来。百里屠苏也不催他,只站着,看着手中的承影剑,与周围环境毫不相称的青光。
“你不开心?”
方兰生愣着,没反应过来。那边紧接着又道:“你很难受?”大约也意识到上一句是混账的问法。
方兰生从嗓子里笑了一声,道:“劳你动问。还行。”
“只是见你话少。”
“你不是一向嫌我太吵?”
百里屠苏摇摇头。“后来不是。”
方兰生觉得眼泪又要下来,忙道:“我知道,你不用说。”
一边四处张望着。天空仍是低的,大块霞色晕染开来。想到幼时在琴川水旁看到的落日,也是这种绚丽颜色;只是这里要更妖冶些。
方兰生道:“你跟晴雪,你们定了终身?”
百里屠苏没想到还能被这人问噎了,脸上轰一声烧起来道:“你如何得知?”
方兰生微得意道:“当然,什么事瞒得过我?看那眼神就明白。”
“其实我仍怕负了她……我还能有几日?”百里屠苏顿了一顿,便说。“希望渺茫得很,但是明了之后反倒畅快。我们……即便之后遇到怎样的事,也不至悔恨。”
“是。”方兰生难得一次赞同他。“能坦承心迹,自然是好的。”
“你。”百里屠苏道。“你也……”
书生极快的打断他。
“我不会再说了。”方兰生道。“不是不能……是不想了。”
百里屠苏就朝他伸出手去。方兰生抬头看着他。
“走罢。”
忘川在何处?突然就懒了。
不久前安静的地底之城,天上有发光的星汇成的河,耳边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幽眇歌声,少年少女并排坐在悬崖边,几万丈深邃无底,不跟他说话。这一刻他们相似得如同兄弟,使他久久不能挪开脚步,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将没有机会忘却,只是也再没有机会说出。
第10章 授人以渔
拖人后腿实在是非常痛苦和不好意思的一件事。
方兰生得他爹真传,五行法术上颇有造诣,又有归星沙相助,什么局面都应付得来,方太和尚当时说:这小子,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当然,很久之后方兰生才明白他爹的含义,亏自然不会吃,便宜也是占不到的。
自此方兰生的命运就定格在替补二字上;经常冲上前去,还来不及看清对手长什么样子,战斗已经结束。招式也毫不拉风。别人有剑,有镰刀,再不济也是个扇子。他有什么?拳头!秦始皇陵里逞强去打兵马俑,拳面都被千年铠甲碰的鲜血淋漓的。还是红玉看他可怜,把他往身后一拉。
“这等打打杀杀的事猴儿还是不要做了,瞅着空儿给大伙治伤就行。”
可怜他一身灵力,最终沦落成一个大夫的命,别人在打,自己就坐在后面,研究地上小草,书包里满揣着药和吃的,等着丢给人。其实方兰生脸皮不薄,乐得跟着偷懒,但问题是襄铃也在前方玩的不亦乐乎,这性质就大不一样。
“她肯定把我当做蹭吃蹭喝的废物了。”方兰生苦恼的想。
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别看方兰生这样,其实是相当好学的人。只是一没打算跟姑娘讨教,二来尹千觞的重剑他试过,拎都拎不起来,又觉得跟臭酒鬼学只能弄巧成拙,这事就一直搁在心里。
后来跟百里屠苏关系逐渐融洽些,不至于说一句话要搜肠刮肚半日,生怕不能打击到对方,就提出来,木头脸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教教我?
百里屠苏说:“师门的剑术不外传。”
方兰生问那拳脚呢?
百里屠苏说:“师门的拳脚也不外传。”
方兰生到处拉人诉苦。“木头脸是小气鬼。”
百里屠苏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反问:“你肯教我法术?”
“怎么不肯!我又不和你一样。”方兰生一挺胸脯。“但你用得着学?”
“你也用不着学。”
后来有一天方兰生偷偷摸摸把百里屠苏叫出来,百里屠苏当有什么大事,到了野外一看,几只鬼被方兰生绑树上。百里屠苏吐了一口血,说:“你待怎样。”
方兰生笑:“现在你没师门了。”
百里屠苏看几只鬼张牙舞爪,方兰生灰头土脸,一介书生,也不知道抓了多久的,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就说:“你真要学?”
“要学。”
百里屠苏仍苦口婆心。“你法术威力不小。”
“那要耗神。”
“你也有招式!”
“那要耗气。”方兰生抱着波奇说。
百里屠苏没辙了。“你就是想学平砍?”
“这样落单了不害怕。”
百里屠苏抽出来焚寂,挽个剑花,说:“那你看好。”
方兰生把绳子解开,放出一个鬼物,凝神看百里屠苏使剑。跟平时又不同,百里屠苏有意放慢,看了两眼,就喊:“哎,停停停!”
百里屠苏相当配合,手就停了,问:“怎了?”
方兰生没研究过剑术,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挠头道:“我觉得你这个剑法,跟别人都不大一样啊!”
百里屠苏没听完,又开始一剑一剑削。方兰生又看了两眼,终于意识到哪出毛病了,惊道:“你怎么受这么多伤?”
百里屠苏说:“你看出来了?”
方兰生说:“你都不闪!”百里屠苏的打法原本是只有攻的,没有守的,这时候因为要展示给方兰生细看,刺中时候力道也轻微,是以半天下来鬼物没死,自己倒被抓中好几回。方兰生卷起袖子要普降甘霖,百里屠苏说:“不用。把绳子都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