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没有趋之若鹜,品不出断雁孤鸣,不是衣香鬓影,显不出形单影只。
几年来,罹天烬好似一碗摇泄汤的粥,看去如常,实则米是米,水是水,身魂两处,个中滋味实是一言难尽。他无时无刻不在鞭策自己全身心投入安邦定国之大计,算是与卡索,与自己较上了劲,独有长夜难眠之时可暂且松一松勒紧自己的缰绳,一任思绪沦陷,沉疴泛滥成河。
爱之深,怨之切。他不能原谅卡索的不告而别,更没法放过自己得以解脱。卡索一而再再而三躲他避他,他虽心生愤懑,心灰意冷,却也有意成全。常言道,人去不中留,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想逼迫于他,他只能不停逼迫、折磨自己,将自己绑在家国大义上,越勒越紧。
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人无衰,神无残烛,心境却已昏黄。
本以为从此两情相悦无块垒,未曾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设若各自安好,碣石潇湘,只寄月升摇情,花落水流红。偏偏剪不断理还乱,节外生枝,藕断丝连。
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心中有愧,突有一日,星旧登门造访,色滞言迟,欲语还休。罹天烬不耐,正寻机将他扫地出门,不料星旧牙关一咬道出了深埋多年的秘密。
原来,当日卡索被困剑冢以占星球联络了星旧,并告知了星旧他的打算。为救碧玺,卡索准备再次催动上古神力,将神力强行灌入幻颜戒,以神力蓄养戒灵形体,再铸碧玺三魂七魄。当是时,卡索残存一魂自保已勉为其难,况铸魂乎?星旧坚决反对再三劝阻,卡索置若罔闻,并坦言,若幸得残存苟活,从此便以凡人之身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用卡索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神皇已崩,世间也再无碧绾青,此残病之身徒增他人负累,不如自生自灭自喜自忧。你我缘尽于此,从此天涯陌路,各自珍重。倘或尚存一念同袍故友之情,则将始末原委烂于肚内,不可与第三人知晓,尤其是……他……”说到此处,星旧忍不住泪湿衣襟。
言不必尽,已真相大白。罹天烬心神巨震,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中,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不是没想过卡索的离去许是另有隐情,但实是没想到真相如此肝肠寸断、痛心疾首。
星旧见罹天烬如此,知其必受打击,拭干泪痕安慰道:“释王子,想来,我也是私心大于忠义。秘而不宣了这些年,我备受煎熬,如今全部说出来,倒是爽利畅达了许多。虽愧对陛下,只图个于你于我有个交代。来龙去脉你已尽知,料定何去何从自有分断。事在人为,求人不如求己,殿下多年心结若能疏解一二,也不枉陛下当年拳拳之心……”
罹天烬垂眸,一语不发,脸色却难掩苍白憔悴。星旧深知此坎儿难过,病去如抽丝,需得将缓将缓,于是正要起身告辞。不料,罹天烬缓缓抬起头,神色异常平静温和,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郑重施礼道:“多谢梦主直言相告!”
“不敢不敢,折煞微臣!”星旧连忙扶住罹天烬施礼的手。
似是有所决断,罹天烬未做强求,顺势收了手,温言道:“梦主勿挂怀,我所惧者,自非他为我之心……”
我所惧者,乃他拒我,弃我,疏离我。
此话罹天烬不必说透,自然已心照不宣,于是继续说道,“如今知他心意,大感安慰,前嫌尽释。我之所求,他之所愿,殊途同归耳……如今别无他求,无论神凡,寿数短长,惟愿,以‘连魂之术’同生死!”
星旧闻言吃了一惊,随即又红了眼圈,定定看着罹天烬半晌方朗声道:“臣,预祝殿下心想事成、马到成功!”说着深深一礼,礼毕转身而去。
连魂之术,禁术阁雪藏禁术之一。施以连魂之术的二人,无论神凡,魂魄相连,幻力均分,寿命共享。弱势一方自然强身健魄,有百利而无一害,而强者一方却是损身不利心,幻力折中,寿数锐减,堪堪将自己一身精髓匀给了对方,以求同生共死之效。
倘能如此,或许便是至幸之选了吧!
星旧内心翻江倒海,极不平静。罹天烬之想,他了然于心。只羡鸳鸯不羡仙,得一人终老,便是朝生暮死,亦死得其所。自己虽也情愫暗生,但如何可与其相提并论,也惟有默默祈愿,上苍见怜,有情人终成眷属!
送走了星旧,罹天烬便开始了寻访之旅。他赛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神凡两界,尝尽百家饭,行遍草舍田间,一口世道多艰,方才浅尝辄止,便已深感民生之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越是人烟辐辏地,越有欺行霸市,筚路蓝缕。越是富贵温柔乡,越有朱门酒肉臭,路边冻死骨。
罹天烬突然便理解了卡索在位时,一力整饬吏治推行变革的良苦用心。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邦一国,便似一潭水。什么腥臊膻臭、金玉粉脂都来者不拒,包罗其中。若是一潭死水,时间一长,香也变臭,臭上加臭,乃至臭不可闻;若是一支活水,人事代谢,趋利避害,自然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而百姓则是活水之源泉根本。
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道理。
想通此间关节,罹天烬没来由升出几分共鸣之幸,仿佛卡索就在身边。走他所走之路,念他之所想,做他之所为,纵,远隔天涯,也,心在咫尺。罹天烬当即返回刃雪城,一边极力推动卡索未竟之事业,一边继续抽身寻找。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十年一个轮回,十年一重乾坤,凡世人生百年,能得几个十年虚度?人海茫茫,天涯淼淼,有些错过便是生死不复见,老死不往来,而三界之繁盛已今非昔比。
一日溽暑未退,银杏勾金,正是活色生香,层林染霜的季节。罹天烬信马由缰,随性而走,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凡间小镇。
这镇子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但见街头酒幌林立,摊贩接天,人群摩肩接踵,南腔北调,各型各色,好不热闹。泥猴似的小孩儿成群结队地从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的腿边钻来钻去,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哄笑着卷进人浪中,一眨眼便没了影儿。打把势卖艺的各自围场子画地界,鸣锣打鼓,招揽看客,生意各有千秋,风生水起。
罹天烬兴致缺缺,捡了一家门帘儿堂皇些,挂着龙飞凤舞字号的酒肆,准备吃口酒,歇个脚。前脚还未踏入店中,便有小二一溜吆喝穿堂而过:“有客到——花雕杜康女儿红,倍儿醇——鸡鸭牛羊十里香,烂熟——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活儿——”
罹天烬哑然失笑。这当儿,店小二已一阵风儿似的迎了上来,笑脸迎客道:“公子里边儿请,咱家小店干净齐整,酒菜新鲜,您算是挑对了!看您品貌不凡,定是达官贵人,下边儿人多马杂,您老要不雅间儿请着?”
罹天烬:“不必,找个僻静点的桌子便好。”
“好来,那您楼上请——”小二腿脚扑棱得怪利索,几步登上楼梯半腰,拐腔拿调吆喝道,“楼上有客——”
罹天烬挑了张临街望风的桌儿,坐了下来,要了一斤花雕,一碟儿花生米儿,一斤熟牛肉。没一会儿,酒菜俱齐。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望望街景,一时倒拾了些闲趣。
旁桌一长一幼一对汉子酒兴正酣,正在吹牛扯皮,侃大山。一阵小风撩过,那些混话便吹进了罹天烬耳朵里。
“哎,最近万花楼去了没?我告儿您,新来了的如花姑娘,那真是如花似玉,白嫩嫩,脆生生,一掐就出水儿似的……咋样,咱哥俩儿给她开开瓢儿,尝尝鲜?”
“切——送你一个字儿,俗!”
“哎哟哟,老哥哥,您什么时候玩儿雅的了?那书里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三日三看呀!”
“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好,好,好!相看,相看!咋滴啊?您那儿是有更好的货色了吧?”
“就你,癞□□想吃天鹅肉吧!”
“瞧不上哥们儿?什么货色叫老哥哥这么捧着掖着?”
“我告你,别地儿不敢说,就这地界儿,那位,论才论貌他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那长相,比画里奔月那仙女儿还俊!那才,咱家县太爷都三顾茅庐登门求教呢!”
“哦,哦,听说过,听说过,您老哥莫不是说的那位啥……啥肾虚先生?”
“混小子!送你仨字儿,俗不可耐!是‘子虚’公子!”
“嗨!老哥少糊弄我,您当我不识数呢!俗、不、可、耐!这可是四个字儿!瞧把您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个大老爷们儿!”
“我呸!这话你小子可不敢再瞎嘚嘚了!那‘子虚公子’是个人物,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诸子百家无一不通!还有那长相……啧啧,我家小子拜他为师的时候,我偷瞧了好几眼,没把我老眼闪瞎了,看上去赛个神族!”
罹天烬本不屑于偷听,但听着听着,心里却直发抽,不觉按下杯盏,细听起来,乍闻“神族”二字时,端杯的手便禁不住捏了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