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燚面沉似水,一瞬不瞬地盯着罹天烬,不置一词。
碧绾青余光瞥了火燚一眼,嘴角不露声色地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有意提醒罹天烬,于是装腔作势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殿下难道对自己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追本溯源之想,何须面露惊骇之色?”
罹天烬睫毛颤了颤,垂眸敛去眸底颜色,长长又轻缓地吁了一口气,又慢慢坐了回去。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似是生吞硬咽下了锥刺横生的一团荆棘,才沉沉开口道:“公子请讲,愿洗耳恭听。”
“弑神剑乃神皇威慑四海之象征,拔除此剑,一来,使冰幕失去神力支撑,自行融化,不攻自破,二来,攻心为上,彻底扫清神皇余威,令神族再不敢生反抗异心。”碧绾青不再看罹天烬,嘴里说着铲除自己余威的法子,倒说得风生水起。
火燚终于按捺不住了,兴奋得音色陡然高了八度:“此计破冰幕,除异心,果然绝妙!方才,公子说‘攻城破墙,双管齐下’,不知另一‘管’如何管法?”
碧绾青故弄玄虚地悠然一笑,不疾不徐道:“刃雪城封城日久,断消息,绝粮草,还能□□至今日,难道火王就没想过冰族是如何做到的吗?”
火燚一愣,似是刚被点醒,微微点头,等着碧绾青继续说。
碧绾青:“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也。刃雪城乃万年神族皇城,焉能仅有一途可入?”
罹天烬抬起头,再一次注视着碧绾青,眼里已静如止水,只是那潭水深不见底,却胜却千言万语。
“公子竟连刃雪城密道入口都打探的到?”火燚心下惊悸甚于狂喜:此人若非为我所用,必将成为大祸!事成之后,绝不可留!
火燚思虑重,想到碧绾青如此心机深沉,精于谋划,将来远非自己可以驾驭,若不能掌控,倒不如卸磨杀驴,除之以绝后患。
碧绾青一手捋袖,一手以掌为刀,做砍状:“攻取刃雪城,只需五千精锐由密道潜入,杀他个措手不及!”
“好!”火燚击掌而起,激动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搓着手心说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立刻点兵,直取刃雪城!”忽然刹住脚步,他朗声道,“来人!”
众将早已在外久候,闻唤入帐,单膝而跪,右臂曲于胸前,齐齐应道:“属下在!”
火燚朗声宣道:“尔等率五千精锐,以绾青公子所指,潜伏入刃雪城密道,待我取了弑神剑,随我一同夺下刃雪城!”
“是!”
转身大步蹬上王座,火燚拔剑举之,振臂一呼:“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尔!不灭冰族,誓死不还!”
众将齐声呼喝:“不灭冰族,誓死不还!”
火燚:“罹天烬何在?!”
“儿臣在!”罹天烬单膝跪地,单臂行礼。
火燚:“汝与寡人,协同绾青公子,同取冰族弑神剑!”
“儿臣谨遵王令!”罹天烬应道。
不出所料,火燚戒心之重令人发指,即便是救命恩人也绝不失了防备。他甚至不嫌麻烦,非得把碧绾青一个残障人士带在身边,才能安心。火燚不仅不信任碧绾青,更不信任罹天烬。跟着罹天烬去取弑神剑,自然是生怕罹天烬再来一次失心疯,出尔反尔,倒戈相向。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如此心胸狭窄,火燚注定无法于权术上登峰造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可惜了火族众多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将士,大厦良才,未遇明主,虽不至于明珠暗投,却实在是暴殄天物。
碧绾青心中有数,面上从容,施施然颔首一礼,俊雅至极。
鸡飞狗跳了整整一夜,此时天色刚蒙蒙亮,雪色大地涂上了一层氤氲霞光,静谧如诗一般。然而暴风雨到来之前总是宁静的,一场事关冰族生死存亡的大战便在这苍茫晨曦中逐渐拉开了帷幕。
所谓冰幕,自然以万年寒冰为墙,高百丈,厚百尺,从天而降,落于两侧陡岩绝壁之间,如一道雪亮的刀刃把这片冰雪天地拦腰斩断,一分为二,从此绝南北,阻东西,通途变天堑,鸟飞不过,风遇便折。
好一个,过冰幕难,难于上青天!
雪山崚嶒嵯峨,山势高拔险峻,似如椽大笔一挥而就,又戛然而止,看之胆战心惊,走之寸步难行。一车双骑便在其间艰难逡巡,且行且顾。只有车轮吱嘎,马蹄踏踏,于山间缭绕。
“咳咳咳……”
“公子,您还是披上狐裘吧,再如此下去,您又要烧起来了。”
“好,碧玺你把锦衾也裹上,别冻着。”
马车里传出一主一仆嘘寒问暖的对话。罹天烬打马上前,敲了敲马车小窗。棉帘一挑,碧玺裹在一捧雪白锦衾里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殿下何事?”
罹天烬黑着脸,似是极其不悦,一言不发,只是顺手一扔,把一物件直接扔进了车窗,随即策马而去,行至马车前,护着马车继续前行。
碧玺慌忙接招,却被烫了个激灵。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圆滚滚的甜瓜大小的物件儿。此物件儿精美小巧,华丽非常,却散发着小太阳般的热力,瞬间让周围的温度升了上来。
“公子,您看这小东西,烬殿下给您驱寒用的!”碧玺从没见过这种稀罕玩意儿,双手捧着翻来覆去地看新鲜。
碧绾青看着物件儿,思及罹天烬果然怀疑了他的身份,脸上六分温柔,四分愧疚,心中七上八下,轻叹一声解释道:“这叫手炉,是凡人皇室为神族专门打造的贡品,想来火族只此一个,绝无仅有。难为他想着我这残病之身……”
碧玺眨眨眼,一把将手炉塞进碧绾青怀里,给他又裹紧了狐裘,托着腮,精亮的大眼睛不怀好意地盯在碧绾青脸上,直傻笑。
碧绾青好一阵走神,不知神游到哪里。好不容易还了魂,才发现碧玺表情古怪又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碧绾青一愣,被碧玺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头扫了一眼全身上下,似是没啥不妥,于是装模作样地板起脸来:“傻孩子,笑什么?”
“公子,您脸红什么?”碧玺突然极其认真严肃地反问道。
猝不及防,差点儿被噎着,碧绾青难得一见地结巴起来:“我……我哪有……”
碧玺又绽开明媚的笑脸,笑道:“更红了,公子这样真好看!怪道烬殿下这么喜欢公子呢!”
实实在在被早熟的孩子呛着了,碧绾青慌乱中搪塞着:“你……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喜欢……”
“定情信物都送了,公子什么时候嫁给烬殿下?”碧玺算是豁出去了,敞开了大嘴巴把该问的不该问的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咳咳咳……”碧绾青只剩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心头一急,气血不调,又咳了起来。
碧玺连忙凑过去,抚着碧绾青的背,小大人似的苦口婆心道:“公子,别看我样子不大,可是年纪也着实不小了。既然认您做主子,我便要尽护主为主之责。不是我说您,凡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您没见着,您昏迷不醒的时候,烬殿下那个心焦,那个难过,抱您抱得那个紧,恨不得替您生受了。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这么死心眼儿一心一意的。唉……您就别端着了,等这事儿过了,千万把烬殿下攥在手心里,好好疼,好好爱,甜甜蜜蜜过小日子去……”
“你……咳咳咳……”碧绾青这会子急火攻心,咳喘不止,恨不能吐血的份儿,竟一句也喷不回去。
“怎么了?绾青,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听到碧绾青咳呛,刚才还黑着脸一脸着恼的罹天烬,此时巴巴地掀帘望进来,满目的忧心关切。
碧绾青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梗,活像熟透的虾子,正被碧玺刺挠得心旌摇荡,不知所措,乍一见罹天烬,整个人都心虚地冒了青烟,想也不想一撂手里的物件儿,就把手炉扔了出去,扭头撇脸也不搭腔。
罹天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条件反射似的接住手炉,直眉楞眼地杵在那里,苍凉的小寒风飕飕刮过,撩起几缕额头碎发,也撩得他神思不属。他心里憋屈,一肚子敢怒敢爱,敢想敢做,此刻却不敢言,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碧玺意意思思地凑到窗根下,扒着窗户框,把手炉又从罹天烬手里抽了回来,古灵精怪地对着罹天烬挤眉弄眼,小声说:“殿下别慌,没事儿,没事儿。我家公子这是害羞,使小性儿呢,以后您可多担待,多包容,多照顾!”
“碧玺,作甚胡言乱语!进来,关窗子!”碧绾青恼羞成怒轻斥道。此刻,他恨不得五马分尸,杀人灭口。
罹天烬挠挠头,似懂非懂,一脸懵逼地点点头,勉强笑了笑:“绾青,你没事就好,应该快到了,累了就说一声。”
“放心吧您!”碧玺嘿嘿直冲罹天烬打眼色。
撂下窗帘,碧玺回身又凑到碧绾青身边,把手炉实实在在塞回碧绾青怀里,捂着嘴偷笑道:“您看我说吧,那位爷,刚才还和黑脸包公似的,一听您咳嗽了两声,接着就杠不住了,恨不得把您揣怀里,捧心里,含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