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停下脚步,死死盯着白玉堂,就像饥肠辘辘的猎犬盯着一只毫无察觉的白兔,目光闪动,仔细观察了半晌,却见他一动不动好似昏迷了般,那人眼神几番变幻,终于渐渐放下了心,缓缓朝他走去。
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这个仿佛生来就位居人上的贵公子,那人慢慢地俯下身,伸手朝他肩膀抓去。
就这一刹,变故突生!
没人能看清这是怎么发生的,只见得寒光一闪,紧接着血光迸溅,那人一声闷闷地嘶吼,捂着脖子踉跄后退,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转身几个纵跃,鲜血洒满一路,人已落荒而逃。
在他的身后,白玉堂翻身跃起,左手轻轻一拂衣衫,右手反握着一柄半尺左右的短匕,甩了甩上面的血珠,左手两指之间,则夹着一根细细的银针,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白玉堂站在原处,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人渐渐远去,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追击,直到那人身影消失,他才抬起左腿,将甩干净了血的匕首插入藏在靴筒里的鞘中,又将画影捡起,这才看向某个方向,“出来吧。”
三丈之外的假山后,展昭一身蓝衣,手持巨阙,缓步走出,看了白玉堂一眼,又看向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默然片刻,方道:“为何不追?”
“没必要,追上他也找不回官银,反正留了记号,说不定会更好找一些。”
展昭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依你。”顿了顿,看着他指间银针,瞳孔微微一缩,皱起了眉,声音也冷了下来,“唐门的梅花针?”
白玉堂摇了摇头,“不是,梅花针一发五枚,合梅花五瓣之数,这只有一枚。”
“那这是什么?好快的速度,一开始我都没注意。”
“谁知道?”白玉堂耸了耸肩,随手将那针扔进了旁边的水塘,“左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而已,走吧。”
展昭沉着脸看他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莫要托大,人家地界,还是万事小心。”一面说着,一面又想起了一事,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白玉堂挑眉,瞥了他一眼,目光流转,突然多了几分戏谑,“你猜。”
展昭默然片刻,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抿唇,看他一眼,又别过了头去。
白玉堂仿佛抓住了什么小辫儿,得意一笑,“三脚猫,这下知道你白五爷的厉害了吧?”朝他走了几步,将手肘往他肩上一搭,微微扬起头,贴近了他的耳朵,满意地看着堂堂南侠被自己逼得动也不敢动,顿时愈发得意起来,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自己不知道么,方才我装作中招的时候,你呼吸都乱了……”
展昭被他呼吸间那丝丝缕缕的热气搞得全身僵硬,就连耳朵也颇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又听他这般言语,顿时一呆,还未接话,那人却已转身到了前边,背对着他,豪气万丈地扬了扬手中剑,“笨猫,走了。”
展昭回过神来,抬眼看去,终于在他迈步的前一刻发现,那人如玉一般的耳尖,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了。
一时呆愣,随即反应过来,低眉勾唇微微一笑,眼底有一瞬间的满足,连忙赶了上去。
他们并未发现,身侧经过的小小水塘里,一条肥大的锦鲤翻着肚子,缓缓浮了上来。
第四章 入彀
早春时候,天气还是凉着,尤其入夜之后,更添寒意。
展昭白玉堂都是江南长大的人,尤其是白玉堂,一旦觉得冷了就怎么也不肯动弹。往年在开封时,天寒地冻的,他必是要裹着被子睡到大中午,还得展昭亲自端了饭进去将他馋着才肯起来。这时展昭也不会去饭堂,而是和他一并在屋中用过,之后聊聊天喝喝茶,白玉堂或看书或作画,若是下了雪,来了兴致也去练练剑,展昭有事做事,无事就陪他,倒是一段极为清闲的时光。
此时两人身处唐门,倒也不见什么拘束,两人对坐屋内,白玉堂要了套茶具摆在桌上,小火炉上煮着水,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暖的,大是舒坦。
白玉堂倒水烹茶,那握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做着这等风雅之事也丝毫未有生疏,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展昭手里本来握着本书看着,此刻却将目光定在这贵公子手上,一时看得呆了。
见过他舞剑,见过他抚琴,见过他作画,见过他斟酒,见过他烹茶,见过他用这双手做过太多太多的事,可每一次都充满了新鲜感,每一次都不由得遐想下一次又会是怎样的惊喜,始终充满了期待。
白玉堂本自专注于手中茶艺,忽地似有所觉,抬眼看来,只见晕黄的灯光下,展昭清俊眉眼更显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中的暖意要化作了一汪春水将自己包裹似的,不由得心底一颤,只觉那漆黑瞳仁深不可测,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却偏偏声色不动,任由自己一步一步地沦陷。
“啪!”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两人同时一震,回过神来,眼神一错,不知为何都有些尴尬,又慌忙移开,白玉堂低下头摆弄着手里茶具,展昭有些局促地起身,站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似的,道:“我去看看。”
他转身出去,推门四顾,只见四面花月无声,渺无人迹,低头一看,接着廊上灯笼看见地上一个圆圆石子,捡起来才发现那石子外包裹了一张字条,他拧起眉头,将字条取下,转身回屋了。
回到屋中,桌上已摆好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香茶,他吸了吸鼻子,唇角一弯,“好香。”
“最好的峨眉毛峰,”白玉堂挑挑眉,“当然,也得有五爷这样的手艺才能泡得出来。”
“是是是,能喝到五爷亲手泡的茶,展某三生有幸。”展昭撩衣坐下,展开字条看了一眼,眼底诧异,略一沉吟,将它递了过去,“看看这个。”
白玉堂懒得去接,只就着他的手瞄了一眼,挑挑眉,又看向展昭,“你猜是谁?”
展昭耸了耸肩,“谁知道。”他收回手,又看向那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城西十字街口,周记绸缎。
他将那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别的暗记之后,双手一夹,霎时间已将它化作齑粉,拍拍手,端起茶杯,在鼻端深深嗅了一番,叹道:“真是好茶。”
白玉堂挑挑眉,目光里多了几分戏谑,“几百万的官银,你好像一点也不急。”
“急也没用,”展昭品了一口茶,悠然道:“既然跟唐门有关,那自有他们自己查个明白。”
“你真怀疑唐门?”
“唐门几代经营,有这个必要去贪图那些银两么?”展昭反问了一句,“你看唐门内部,可是铁板一块?”
白玉堂冷哼一声。
展昭笑了笑,笑容却满是讽意,道:“怕只怕我们为人利用,叫人坐收渔利。”沉默片刻,接道:“这幕后主谋多半是唐门的人,唐峥身为一门之主,武林名宿,应该不至如此,至于唐宏……”
白玉堂哼了一声,“就他那怂样,也能干出这样事来?”
“人不可貌相,万一他是在跟我们演戏呢?唐门长子,真有这般不济?”
白玉堂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一转念又忍住,道:“罢了,姑且算他演戏吧,哼,爷倒要看看,几年不见,他能长进成什么样子!”
展昭将茶杯放在桌上,道:“官银失窃至今已有将近一月,虽然朝廷没有限期破案,但拖太久也不好,曹老三只是个不入流的,任何人都可能将他收买,从他身上应该没法再查出东西了。”
白玉堂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闲散之中又带着锐利,缓缓道:“案子闹得满朝皆知,若能将我们杀掉,自然一了百了,可既然杀不了,那就只能藏起来。这样大笔的银子,要运送也是个麻烦事,若是借着货物往来么……倒也不赖。”
“你的意思是……去看看?”
“看看也无妨,如今我俩都在,还怕被暗算了不成?”
展昭目光一闪,深深看向那人,忽然有些释然地笑了出来,“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早这样多好,”他话音突然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放轻了声音,飘渺如叹息,几乎要湮没在风中,“……也省得吃那般苦。”
白玉堂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看着展昭那带着几分苦意的神色,抿了抿唇,也沉默了下来。
展昭说的是去年的一件案子。
当时是白玉堂带着张龙赵虎两人去办,到了地方刚刚落脚,白玉堂就接到了一张字条说是某时某地会有发现,他不及多想就去了,结果一去不回。直到两日后展昭赶来几番查探,才在一处地窖里找到了他,当时已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方知当时被人设计中了毒,又一番血战受了伤,力竭被擒之后关进此处,几日里水米未进,伤口也未曾包扎,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化脓。
救他出来时,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展昭又气又痛,直接的后果就是那群凶手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通通死在了巨阙之下。
白玉堂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知道在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双通红的眼,那双眼的主人憔悴而疲惫,哪里还有半分那温润俊朗的君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