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听得他侃侃而谈,暗暗磨了磨牙,正要说话,只听厅上乐音戛然而止,却是绕梁不绝,屋中众人沉浸其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方有人喊了一声,卖力地拍起手来,“好,好啊!”
大家如梦初醒,齐声称赞,展白二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一面混在其中鼓了鼓掌,一面暗自盘算,按画舫规矩,还是以喝酒听曲为主,最后能够被选中留下过夜的不过两三人,还不见得就是花魁本人,这舫中自有别的姑娘接待,若想得青眼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恐怕还得费点功夫呢……
这一阵喧闹过去,文娘起身敬了几杯酒,底下免不了又是一阵吹捧调笑,她也不理会,双颊沾了酒意,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娇媚,连最开始的那份冷淡也褪去了不少,抱起琵琶,又来了几首小曲儿,几个轻纱薄衫的舞女款款而入,如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中,将这纸醉金迷的一夜推向了最高潮。
两人混在其中,饮了几杯,拒了那娇滴滴贴上来的姑娘,不动声色地等待着。船舱内衣香酒香混在一处,绵绵地蒸上几分燥热,白玉堂多喝了几杯,虽然未醉,却也有些热了,倚在桌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杯子,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最终在文娘身上停了下来。
原因自然不是他突然觉得眼前这是个倾城的美人儿需要好好欣赏,而是一曲终了,文娘恰好也看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白玉堂挑了挑眉,神情如故,脸颊在醇酒与灯火的熏染下带着几分艳色,又夹杂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十足十的风流公子模样。隔着人群与她对视片刻,轻轻一笑,垂眼看了看手中瓷杯,略微抬起,朝她递了递。
文娘一愣,眼底掠过一丝慌乱,飞快地移开了眼神。
白玉堂倒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也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朝展昭笑道:“有意思。”说话间瞧见他模样,不禁一愣,“你怎么了?”
展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分明有火在烧。听得他问,倒似突然回神,却没有答话,仍是紧盯着他,端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酒。
凉酒入喉,心中那簇被撩起的火焰总算歇了歇势头,展昭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有些自嘲地想,什么南侠、什么君子、什么定力,在这个人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只要有一丁点儿的火星,立刻就能把自己从里到外烧个通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念已经如藤蔓般将他整个人死死缠住了呢?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明明都已经沦为猎物,却偏偏甘之如饴……
他这厢千回百转,白玉堂那边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却莫名一阵心虚——看什么看啊,当爷是下酒菜么……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口,这想着说点别的什么把话题岔过去,船舱中却是音停乐止,穿行的薄衫女子们退到一边,文娘将琵琶递给侍女,缓缓站了起来。
满船宾客眼里都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这一晚最重要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人人都在暗暗整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背,摆出自己最端方的姿态,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得花魁青眼,留下来快活一夜……
文娘神情比最初时柔和了许多,双眼亮晶晶的,似乎也蕴了三分酒意,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全场,没有丝毫犹豫地停在了最后的那一桌上。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最后一桌上坐着两人,倒也都是好相貌好气质,尤其是穿白的那个。这么一看,这些欢场老手们都有些扫兴,知道今夜自己是没戏了,也就只能看看热闹罢了。
文娘默默地看着最后的白玉堂,见他扬唇轻笑自有风流无限,一身白衣却似流光溢彩,众人瞩目中毫不在意,这风姿气度,倒真是万中无一。
她又看向一旁的展昭,面容俊朗,更是沉稳静默,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浮华都与己无关,显然也是端方君子,半点脂粉也沾染不上。
掩在袖中的素手默默地握紧,文娘定了定神,不理会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的侍女,在众人的诧异神色中缓缓走向他俩,径直停在了白玉堂面前,福身一礼,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婉,轻轻道:“妾身文娘,敢问公子贵姓?”
白玉堂唇边笑意深了几分,亦是轻轻答言:“唐。”
“唐公子风采出众,想来定是诗书博学之士,文娘前日读诗,正有几处难解,不知是否有幸,能公子讨教一二?”
“姑娘才貌双全,能得姑娘相邀,乃是人生幸事,岂有不应之理?”白玉堂掸掸衣襟,起身轻笑,瞥了仍旧坐在一旁的展昭一眼,略微凑近了文娘,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文娘明眸流转,展颜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的,又嫉又恨,却也无可奈何。画舫自有画舫的规矩,幕后老板都是惹不起的人物,谁也犯不上在此闹事——说到底,再如何花名鼎盛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个青楼女人罢了,只要有银子,要多少都行,有什么好稀罕的?
片刻间,那厢显然已经郎情妾意十分投契,文娘笑意虽淡,但与之前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低声又同白玉堂说了句什么,白玉堂略一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文娘莞尔一笑,转身又走回台前,朝众人福身施礼,简简单单地道了谢又告了罪,便有侍女迎上,簇拥着离去了。
于是这一场欢宴便到此为止,众人或叹息或抱怨,在侍女们的引导下纷纷离去,去之前还不忘给仍然留在最后的白玉堂投去一个嫉妒的眼神。
不过白玉堂心情正好,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帮人,又喝了两口酒,一脸得意地看着展昭,满脸都写着“看爷多厉害还没出手鱼儿就上钩了”。若他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翘到了天上,还得晃得跟风车一般,否则必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不过展昭心情显然不怎么好,凉凉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五爷既然已入得佳人帷帐,又何必把我也留下来?”
“啧啧啧,”白玉堂摇头晃脑,随手将旁边的窗户推开,漫不经心地应道:“五爷怎么忍心你一个人在外边吹风淋雨啊?”
窗外,夜幕下,雨中的西湖一角映着岸边的灯火,显出几分幽微的梦幻之感,恍惚间让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夜风清凉,将屋内的燥热吹散不少,白玉堂默默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地沉静下来了,良久,忽然问道:“你在吃醋么?”
他声音很低,低到好像只是唇边不小心漏出的一声轻轻叹息,低到如果展昭内力稍微再弱一点就根本无法听清,低到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可展昭听见了,就像惊雷炸响在耳边。
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一个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而刹那之后,他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电光石火间他对这句话能做出许多解读的方式,可此刻他就是能够毫不迟疑地准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想回答:是。
可没有来得及。
两个侍女翩翩而来,笑意盈盈,到二人面前福身,一个笑道:“唐公子,文姑娘请您呢。”另一个也笑道:“这位公子气宇轩昂,想来也有不凡之处。文姑娘有个小妹,正当年少,钦慕公子风姿,不知公子可愿移步?”
白玉堂眉梢一挑,目光自那侍女面上扫过,又落到展昭身上,不等他说话,便轻笑道:“难得竟有此良缘,岂有不应之理?”
那侍女含羞带怯,娇滴滴地瞅他一眼,抿着嘴笑了出来。
展昭目光深深,凝视着眼前面容,看见他眼底一丝若隐若现的揶揄,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突然就裂了一条细缝,便也是一笑,目光仍旧盯在那人身上,缓缓道:“可不是,良缘天赐,岂可错失?”
白玉堂眼底光芒一闪,却不再与他多说,只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折扇“哗”的一声展开,轻轻扇了扇,朝自己面前的侍女略一示意,“有劳姑娘领路。”
这花船上来来往往满是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弟,似他这出尘绝俗又彬彬有礼的浊世公子往眼前一站,再一笑,任是如何老练的侍女都忍不住心生好感,连忙笑眯眯地应声,领着他往外走去。
展昭那边,那侍女也对这模样俊朗又沉稳温和的男子十分喜爱,殷殷领着路,亦离开主舱往后面走去。
这船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几人上了甲板,又入后舱,便进入了一道走廊,两侧均是房间,而其中两扇门外,已经点起了小巧却艳红的灯笼。
侍女将两人引到门外,轻轻扣响又送入房间,相互挤眉弄眼地嘻嘻笑着,无声地退去了。
第七章 入彀
文娘的房间温暖而雅致,不过对白玉堂这般富贵丛中长大的公子爷来说,实在没什么出奇。他一眼扫过去,目光便落在端坐镜前、背对着自己的文娘身上,微微一笑,折扇合上往桌上一指,声音便带了几分委屈与调侃:“文娘便是这般待客么,连杯茶也没有?”
文娘身影未动,黄铜镜面显出她不甚清晰的面容,隐约可见似乎笑了一笑,并不答话,反而问道:“公子竟然偏爱饮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