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女子喝了几口酒,总算是吃饱喝足,掏了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她转过身来,露出真容,只见她已非十几二十的韶龄少女,但容颜未改,岁月沉淀后风华尤甚,神色间颇有威严,眉目蕴着风霜,一看就是在这江湖中久经打磨的。江湖少有女子,她能孤身闯荡,可见本领非凡,也不怪那一行人对她毕恭毕敬了。
她径直走到桌边,一手取了自己的剑,却并未离开,而是停了停,朝对面看去。
对面坐着的就是方才进门的灰衣游侠,他的酒菜已经到了,正自己吃喝得热闹,专心致志,根本没有注意到正有人看着自己。
女子默默看了他片刻,微微拧眉,似乎有些不解,又抬头看向二楼。只见二楼栏杆旁一人独坐,也是自斟自饮,背对着她,戴着一顶垂着灰纱的斗笠,也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能看见一身的白衣,衣上也没个纹饰,看不出什么好坏。
女子默默收回目光,握紧了自己的剑,再不耽搁,大步出去了。
将这一番闹剧收入眼底,二楼的客人转头看了看已经静下来的一楼大堂,斟了杯酒,低声道:“惊风剑、海潮派、雁荡三杰,还有……”他目光微垂,看向那灰衣游侠。
怎么看,都是个风尘仆仆四海为家的无名游侠呢……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酒杯,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
几乎就在他起身的同时,那正专注于吃喝的游侠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时亮得可怕,嘴角一抹淡笑转瞬即逝,他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夜深人静,最是鬼魅横行的时候,不过总有人艺高人胆大,躺在床上睡得舒舒服服,哪怕天破了个窟窿,也砸不到他的头上。
这个人,自然就是自开封府一路南下的锦毛鼠白五爷了。
白五爷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一来杭州便寻了这最好的望湖楼,包下这湖边的独立小院,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这一夜风清月朗,他盖了一层薄被,正睡得舒服。月光从窗外透入,在地面下投下水波似的清影。突然间,一个黑影打破了这片宁静水面的寂静,眨眼间,来者已翻窗而入,踏入房中。
床上的白玉堂皱了皱眉,分明察觉到了,但不知为何,只是嘴角一撇,随即翻了个身,竟然再没了别的反应。
来人在窗下默默站了片刻,看了看床上毫无动静的白玉堂,似乎轻笑了一声,朝房中走了几步,竟然直接就开始脱衣服了!
只见他动作麻利,三两下就将外衣脱了,往桌上一搭,和一顶斗笠放在一处,穿着中衣径直往床边去,十分自然地坐下去脱了鞋,头一仰就躺了下去。
而床上的白玉堂只是咕哝了一声什么,仿佛压根儿还没睡醒,非但如此,还又朝里面挪了些,给那人空出了更多的位置。
那人躺在床上,心满意足,静了片刻,就伸手去拉被子,低笑道:“五爷,且发发慈悲,好歹匀点给我吧。”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沙沙的,好像带着薄茧的手掌拂过谁的身体,在这幽暗的静夜里听来,竟是别样的让人心醉。
白玉堂身子拱了拱,真的就让了半截给他,嘴里却嘟嘟囔囔道:“离爷远点儿,臭死了。”
“我可是洗了澡才过来的。”那人笑得无赖,吸了吸鼻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白梅冷香,阖了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屋子里静了片刻,白玉堂仿佛终于清醒了些,满不情愿地打了个哈欠,想起来问一问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嘀咕道:“你怎么来了,还搞成这样?”
“我一出开封就被盯上了,好不容易在金陵甩开了他们,好几天没睡过踏实觉了。”来人语气中有几分疲惫,侧过身,摸索着将手搭在了白玉堂的腰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言难尽,明日跟你细说。”
白玉堂身子一僵,只觉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后颈,全身上下顿时汗毛倒竖,十二分的不自在,几乎本能地要踢人,可听着他话中掩饰不住的疲惫,心里蓦地一软,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身后的呼吸逐渐沉静悠长起来,白玉堂却再也没有了睡意,搭在腰间的手仿佛一个逃不开的魔咒,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原地,禁锢在……只属于他的气息之中。
他睁着眼睛,听着那人在自己身侧平稳的呼吸着,往事如走马灯般一幕一幕地翻过,忽然阖了阖眼,轻轻叹了一声。
小心翼翼地抬手,试探着轻轻覆在了那人的手背之上。
“睡吧……有我呢。”
他是被香味叫醒的,突然就觉得饿了。
睁开眼,阳光昏暗,却是帐子被人放了下来,挡住了外边的阳光,免得打扰他难得的好眠。心中顿时一片柔软,他抹了抹脸,撩开帐子,坐了起来。
一眼就看见那人侧对着自己,还戴着那顶斗笠,正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许是听见声了,头也未回,只轻声道:“不多睡会儿?”
灰蒙蒙的纱下,看不清那人脸上神色,只有一股融融的暖意透过来,将他四肢百骸每一寸地方都烘得暖暖的,无一处不熨帖。
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毫不讳言地答了一句:“饿了。”便手脚麻利地下了床,整理起来。
那人也不再多说,将托盘放下,随手取下斗笠,露出那精致面容来,可不就是白玉堂么?
再看床边那人,三两下就穿好了衣服,又用早已准备好的水净了脸漱了口,转过身来,那剑眉星目英挺俊朗的模样,不是南侠展昭,又还能是何人?
白玉堂将斗笠放在一边,坐在桌边动手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糯米粥、水晶虾饺之类,全是精致小点。展昭走来一看便笑了出来,“五爷果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白玉堂将粥放到他面前,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不知为何语气顿时糟糕起来,重重地将筷子往碗上一搁,“劳碌命!”
展昭身上并不是他惯常的蓝衣,而是另一件灰扑扑的平常装束,闻言低笑了声,没有应他,眉眼间满是舒心——连那细微的疲累影子都不那么分明了。
正笑着,一只虾饺就被放进了自己碗里,他一转眼,就见那人正襟危坐,看都没看自己。于是他心欢更甚,目光一转,看见旁边的斗笠,便问道:“好好的,干嘛老戴着那东西?”
白玉堂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并不在意,喝了一小口粥,淡淡道:“如今杭州城里什么人都有,爷可不想让人认出来,麻烦。”
展昭默默点了点头,他虽是刚来,但猜也能猜到,如今围绕着柳青一事,城里风云暗涌,想要借机扬名的不少,像白玉堂这样风头最盛的年轻豪侠,自然是众人追逐的目标,而他意在柳青,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他这边暗自琢磨,白玉堂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再问,将近日情况一口气说了:“我来了杭州,一直没露行踪,就在城里暗暗察看打听。据说柳青被拿下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既不解释,也不认罪,可见其中大有隐情。我已在城里探听得差不多,准备今晚去探一探灵隐寺,能与他见一面最好,然后再看下一步。”
展昭默默点头,并没有阻止,只道:“灵隐寺内如今全是高手,你自己小心。”
“知道。”白玉堂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展昭那身衣服上,怎么看怎么碍眼,不由得皱了皱眉,筷子轻轻在碗沿上一碰,问道:“你呢,怎么回事?”
展昭喝了一口粥,道:“府里的事,刚好也在杭州,所以就过来了。”
白玉堂皱了皱眉,追问道:“什么案子,就是从开封一路盯着你的那帮人?”
“也不见得,谁知道呢?”展昭耸了耸肩,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结,问道:“昨儿那场热闹,这几日里已经闹过不少了吧?”
白玉堂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那云淡风轻的神色间找出一丝破绽,奈何这人太会隐藏,只摆了一张无辜的脸出来,看着就叫人牙痒!
轻哼一声,他也不想再多问,淡淡道:“哦,是,柳青虽有武林名号,但来往的大多还是绿林中人,如今他出了事,这三山五岳的豪强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知道,武林和绿林之间向来有些不对付——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分这么清楚——但眼下就是,借机挑事的、想要扬名的多得很,昨儿那场还算小的了,幸亏那仨兄弟忍得。”
“还有忍不得的?”
“有啊,两天前,也是在这儿楼下,恒山派的几个弟子和一帮马贼碰上了,两伙人以前似乎就有过节,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被朱浩碰上,一顿教训,赶到城外打架去了。”
展昭目光一闪,“武当的松风剑朱浩?”
“嗯,少林来的是智南,都是有分量的。”白玉堂点了点头,眉目冷峭,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冷哼一声,语带不屑:“各路神仙妖魔都来了,江湖多年没热闹过,看来都把这当成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也是,”展昭应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带了几分感怀,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恍若叹息:“上回,还是少林方丈的继任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