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视只持续了片刻,紧接着,那眼睛一眨,画面忽然流动起来,青色铺天盖地席卷一切,展昭瞪大了双眼,看着那突然放大的画面,看见一条通天彻地的青色巨龙扶摇而上,云雷翻滚,仿佛就连天地都要为之让路!
而地面之上,横陈着无数妖魔尸骨,层层堆叠,血流成河,一眼也望不到头。它们满怀怨愤地死在这茫茫荒野之上,身体眨眼间化为白骨,魂魄则沉入地底,再次融入天地。
青空之上,巨龙的身影若隐若现,身上青色的鳞甲反射出耀眼炫目的光芒,昂首摆尾之间,乌云汇聚,惊雷涌动,忽有瓢泼大雨降下,也不知几天几夜,逐渐汇聚成溪流、成江海,携着厚重的泥沙,将那白骨层层掩埋。
展昭愣愣地看着,心中忽然升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恨不得自己也随之飞天腾空而去。他好像看见天地归寂万物成灰,好像看见云起云灭碧海潮生,上一刻还是白骨成堆,下一刻又看见万物复苏,好像有着千年万年的岁月在他眼前飞快流过,最终看见一座荒凉凉孤零零的山头,生于幽深峡谷,却又独绝而起睥睨四野,任凭风云变幻,也岿然不动。
便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声音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桀骜与昂扬,好像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就可以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妖气冲天,有什么风景可赏玩的?”
他心神一震,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想要看清那说话人的模样。可他越是心慌,眼前景致就越是模糊,云遮雾罩的,连那孤僻的山头都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这时就听见另一个沉稳的男声笑道:“在下这里恰好有一块石头,大抵能有些复生回春之能,或可改改此间形貌。”
“哦?何方法宝竟有此神力?”
“不过是块破石头,带着也没大用,便留在此处,若能得兄台青眼,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话听起来十分败家,颇有些烽火戏诸侯的意味,但展昭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正默默在心里给那人点了个赞,就听最开始那青年人抚掌大笑:“兄台此话痛快,果然是个妙人!”
紧接着又是那男人带笑的声音,“若论痛快,再也没有比畅游天地更痛快的事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可得兄台赏脸同游?”
耳听着这事情就要往拐带人口的方向发展了,展昭终于找回了一点身为刑警的职业操守,下意识地想要出声,才一吸气,顿时悚然一惊,整个人僵直原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能够呼吸了!
准确地说,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透明气泡包裹住,穷奇消失不见,他人虽然仍在冥水之中,却再也没有了那清寒刺骨的感觉,就连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干了。
不过这显然不是他目前最为在意的,他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了面前的人身上,那人一身黑衣,身材细瘦,看上去年方弱冠,肤色白皙,很是斯文俊秀,眉心有一个墨色的印记,双眼清透,似乎有着洞察人心的力量,静静地看着展昭,那淡然到近乎漠然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些,缓缓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无头无尾,展昭却也没在意,无数的词句在嘴边排列组合,最终也只说出一句,“又是你……你究竟是谁?”
——这青年不是别人,赫然就是他之前在陷空岛昏迷期间梦中所见的那一个,当时他们身处冰原雪洞,也是这么无头无尾地说了几句话,一个仿佛看透所有,一个却是一无所知,而直到此刻,情况似乎也没有太大改变。
展昭恨极了这种感觉,他们拼死拼活,而另外的人却端着一副看戏的姿态站在一边,任由他们糊里糊涂如蝼蚁般挣扎求生,实在是……混账!
他心里暗骂,对面的青年似乎感觉到了,看着展昭,露出一丝古怪费解的神色,低声喃喃道:“一千年而已,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怪事。”
他话说得小声,展昭一时没能听清:“什么?”
青年合了合眼似在定神,刹那间又恢复了那淡然无波的模样,那年轻的脸上满是看透红尘的超然,并不再理会展昭说了什么,只缓缓道:“冥水直入归墟,归墟,是万物的开始与终极,故而冥水,可照一切过去与未来。入了冥水,也会被洗去一身俗世因果,从此脱胎换骨,再也不必受生老病死之苦,也才有资格踏入仙界大门。这就是通天井会在冥水之中的原因。”
展昭听得此话,知道他是在解释提点,不由得也定了心,略一思忖,问道:“那、那我方才……”
“你有你的因果,等时候到了,自己就会知道了。”
展昭:“……”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这该死的木头脸,既然要当好人,就不能好人做到底吗!
木头脸却不管他的腹诽,轻轻抬手一挥,一把古琴已飘浮在他面前。那古琴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仅有五弦,整张琴黯淡无光,看不出任何独特之处。
他手指轻轻自弦上拂过,却并不拨响,只淡淡道:“昔年伏羲大神见凤凰栖于梧桐,心有所感,遂斫桐木,又取凤凰尾羽一根,凝结成弦,制成了世间第一把琴。琴弦虽只一根,却能纳天地之音,通万物之情。后来神农又取丝成弦,增为五弦,由此定型,名为伏羲琴。”
展昭隐约有一点预感,皱了皱眉,看看那伏羲琴,又看看那木头脸,试探着开口,“所以呢……”
木头脸青年屈指一弹,将琴瞬间送入展昭怀抱,展昭手忙脚乱连忙将这不知多少年的古董宝贝抱住,就听他淡淡接了一句:“好好用。”
展昭这辈子,从小学的区三好学生,到初中的市三好学生,再到高中的省三好学生,从来都是品学兼优,多才多艺——可他的才大多体现在小发明小创造上,艺则体现在少年时学过的那几首钢琴曲子上,时隔多年也就能凭着习惯弹个一首半首,冷不丁被塞了这么一把古董琴,还“好好用”,他连五线谱怎么认都快不记得了好吗!
偏偏那始作俑者依然一张木头脸,一点不考虑展昭的心情,淡淡地抛出最后一句:“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然后身影就像个真正的影子一样,闪了一下,瞬间就不见了。
展昭张口要叫,蓦地被灌了满口刺骨冰水——这该死的木头脸一走,撑在展昭身外的气泡也随之消散,他又回到了冥水之中,被穷奇尾巴拖着,刚刚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幻境,他根本尚未脱离险地。
他这么一呛水,脑子里一时什么都忘了,顿时拼命挣扎起来,眼前一阵模糊,伸手一阵胡抓,忽然指尖划过什么东西,如同遇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忙一把抓了上去。
“铮——”
大荒荒原之上,密密麻麻不知出现多少地底戾气生成的怪物,乌压压的一大片中间,飞飞盘旋天际,周身红色光带如火,洋洋洒洒地落下来,一旦沾到那些怪物身上,立刻就将它们烧得灰飞烟灭,连一点渣都不剩下。
飞飞的光带流转不歇,在那光芒之中,白玉堂不知怎的,竟然召出了画影,此刻持剑在手,斩杀着面前的一切怪物,腥臭的血污沾在衣上也不在意,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如嗜血修罗,生生地比那些天生鬼怪,还要暴戾三分。
只见他剑光寒彻,一晃荡开眼前的怪物,趁空转身就想往身后的冥水里跳,不防珠珠时刻关注着他的动作,立刻蹿了过来挡在他面前。他双眼微红,画影寒光一闪,厉声斥道:“别拦我!”
珠珠静静地看着他,不为所动。白玉堂正要再说,却忽然似有所觉,猛地抬头看去,就见那一条平静的冥水突然炸起一个巨大的水花,一道水柱冲天而起,若沧海巨龙出水一般,冥水以它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声势浩大无匹,仿佛能将整个天地都吸进水中。
珠珠冰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整个荒原都沉寂了。
方才还嚎叫不止的怪物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齐齐仰着头,看向那水柱的顶端。刹那间,一股强悍无比的神识悍然扫过全场,任何人任何事,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白玉堂猛地瞪大眼睛。
展昭端坐于水柱顶端,盘膝垂首,凝神阖目,整个人仿佛在刹那之间褪去了一切红尘气息,如同一尊被安置在高高神位上的神像,众生如蝼蚁般匍匐在他的脚下,万千悲喜匆匆而过,他毫不动容。
他的膝上横着伏羲琴,依然是平平凡凡黯淡无光的模样,可是在看见它的一瞬间,珠珠与飞飞的脸色同时变了,又是期待、又是欣喜,还夹杂着几分不可思议。
展昭神色微微一动,缓缓抬起头,于万万人中,准确地对上了白玉堂的眼。
一如当年。
于是他不由得勾出一丝笑意,手指随意一动,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无日无月的混沌中,盘古持巨斧,厚重的斧刃破开亘古的黑暗,黑暗中传来破碎的声音,火花迸溅而后瞬间连绵千里,光明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阴阳立,清浊分,天地始成。
琴声回荡在荒原之上,白玉堂只觉全身一震,就连灵魂都随之战栗震动,心中骇然至极,看向展昭的眼底,更多了几分难以置信之色——他、展昭……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展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