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沉默未答,仔细看着他,忽然伸手向他怀里摸了两下,掏出了一枚令牌。
令牌通体漆黑,边缘铸造着飞龙,祥云瑞霭围绕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冲霄。
“冲霄……”白玉堂看着这两个大字,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讥讽神色来,哂道:“冲破灵霄大殿的意思么,看来是个乱臣贼子。”
“难道堂堂仙界,也会有叛乱政变?”
“难说,为什么不会呢?”白玉堂嗤笑一声,手上用力,只听“咔啦”一声,手中令牌从中裂开,碎成两半,被他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凝视着老人面容,眉头紧皱,神情渐冷,流露出几分厌恶的神色,“我讨厌他。”
“认识?”
“不认识,但……很熟悉……”白玉堂仰了仰头,目光扫过四周凝固的场景,半晌,沉声道:“这一切,都很熟悉。”
展昭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失去过一次记忆,是因为什么?”他多年办案,见过的复杂案件无数,这一句话刚刚问出来,心里念头急转,已经将所有事串到了一起:“你到陷空岛是什么时候,龙髓玉坠入人间、仙界天门关闭,这一系列事情时间是不是可以对上,会不会都是因为同一件事?”
白玉堂皱起了眉头,他是聪明人,展昭一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了。将前后诸事细细想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之色,道:“你说的不错,的确……我应该是大概千年前到陷空岛的,当时重伤,魂魄受创,一直昏迷着,是大哥大嫂他们收留了我,直到百年之后方才醒来……”他声音渐低,定了定神,接道:“醒后身体很差,精神也一直不好,除了记得自己叫白玉堂之外,别的记忆更是什么也不剩。大嫂说这是我魂魄的原因,急不得,只能慢慢养着,也不知吃了多少珍贵药材,又过了几十年才好起来。后来我能使出法力了,便与大哥他们结拜,从此留在陷空岛,直到今日。”
他说得平淡,但展昭却是一阵被刮骨剜心般的疼痛,近百年的昏迷不醒会是怎样的重伤?几十年的卧床养病会是怎样的孤寂苦闷?他是那样飞扬跳脱的人,谁能想到竟然也有如此孤独无力的时候?他的生命如此漫长而精彩,而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又该如何……
此时此刻,展昭无比希望白玉堂的猜测是真,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是哪位上界仙家的转世,这样至少能和他在一起,一起走过未来的漫漫光阴。
白玉堂并未注意到展昭的情绪变化,理了理思路,喃喃道:“龙髓玉坠入人间的时间已不可考,你上回在人间古书上查到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几百年前的话说不定能对上……仙界也是这千年来音书断绝无路可通。猫儿,你说,如果我真是因为这次仙界大乱而坠入灵界的话,那我究竟是哪一方的立场?会不会……”
“这不重要,”他尚未说完,展昭已截口打断了他,看着他的双眼,正色道:“不管你当初是什么立场,如今的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相信你,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白玉堂被他的严肃模样逗得乐了,轻轻捶了他一拳,笑道:“怎么着,爷就那么像坏人?说不定爷是跟那谁谁大战八百回合最终同归于尽的英雄呢?”
“什么同归于尽,真是耗子嘴里吐不出象牙……”展昭瞪了他一眼,却被他笑得没了脾气,只好道:“那么,大英雄,敢问如今这烂摊子,该如何收拾啊?”
“但凡封印,都有解法,这么大个封印,必然有一个封印之眼,就和破阵找阵眼一样的道理。”白玉堂摸了摸下巴,四处打量着,喃喃道:“该在什么地方呢?”
“你要打破这封印?”
“废话,”白玉堂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就这么走了不成?别忘了龙髓玉还在你身上,想被魔界追杀到死么?若不解除封印放他们出来,那当年的真相谁来解答,这眼下的一大摊子事,又该如何解决?”
展昭想得显然比他更多一些,皱眉摇摇头,道:“这帮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是敌是友,你知道么?”
白玉堂愣了一下。
“若与我们是一路人还好,若是千年前你死我活的对手,你把他们放出来,那你、我,”他指指对方又指指自己,最后指向周围的一圈,“加起来够他们塞牙缝的不?”
白玉堂:“……”
“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你的重伤有没有关系,那样再来决定是否要打破封印。”展昭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想想吧,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过去的事?”
白玉堂默默看着展昭,怨念如有实质,语气幽幽:“你当我是谁,可以看透过去预知未来啊?”
这回轮到展昭默然了,片刻之后,他低下头,看向蹲在两人脚边懒洋洋舔爪子的球状白猫。
片刻之后,珠珠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到了那“灵霄”牌匾之后,然后一脚将它踹了下来。
牌匾向下坠落,过程中亮起淡淡的暗青色光芒,随即光芒扩大,落到两人面前时光芒散去,已变成了一面青铜古镜,悬在二人眼前。
两人对望一眼,心下皆是惴惴——这东西怎么用?直接问它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么想着,白玉堂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按在那黄铜镜面之上,而后合上眼,默默地将自己的神识探了进去。
神识化作一道温润白光,自指尖流入镜中,镜面微微亮了几分,随后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心,轻轻地泛起了涟漪。
展昭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退后半步,紧盯着古镜,等待着他们所期盼的答案。
镜中开始有了画面。
画面中不知具体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应该也是仙宫中的某个房间,房间华美自不必说,一人站在屋中,正说着什么,赫然便是刚刚所见的那个老人;在他对面,一人白色锦袍,坐在书桌后,细细一看,那容貌竟与白玉堂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看起来更加稳重成熟,比之于他的凌厉桀骜,更多了几分尊贵与威严。
展昭吃了一惊:“这是……”
“哥哥……”白玉堂愣愣地看着镜中画面,下意识地唤出一声,还未回神,就见那人起身匆匆离去。随即镜中一变,变成了他们方才见过的花园凉亭。亭中一人一袭白衣如雪,桃花眼顾盼有神,一派飞扬风流之态,分明就是白玉堂!
镜中人坐在一桌子的糕点水果前,嘴角含笑,笑中却又带着几分凌厉,手中端着一只纯白玉杯,杯中盛满佳酿,被他仰头一口饮下,随后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拿起旁边折扇,衣衫飞舞,人已大步离去。而在他的身后,杯中残酒里忽地溢出一缕黑气,随即四散无踪。
展昭心下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就见画面又变,仙宫内外乱成一团,有的进攻有的防守,有朝夕相处的同僚突然倒戈相向,有平日里见了谁都是和善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将剑刺入别人心脏。
进攻的一方便是那老者,已换成了此刻正穿在身上的那身龙袍,手中高举那枚冲霄令牌,指挥着这一场杀戮。
而另一边,镜中又有白玉堂的身影显现,他手中拿着那折扇,气定神闲地站在大殿的帝位之前,看着那志得意满似乎已经大功告成的老人,唇边含笑,眉眼间满是不屑,折扇所指之处,忽有千军万马凭空出现,登时就将那老人的队伍冲散。
眼看着情势陡转,老人面露狰狞之色,挥手间取出一支骨笛,骨骼泛黄,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年月,还坠着一根红色的穗子,颜色发暗,妖异至极。
这骨笛一出,镜中的白玉堂眉头就是一皱,神色沉了下来,翻手打出一道白光,白光在半空中化为一只白隼,飞快地消失了。
那老人五指翻动按着笛孔,而镜中的白玉堂则将折扇一合,眨眼间它已变成了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
“画影……”白玉堂几乎看呆了,“原来,它本就是我的……”
随后的画面凌乱无比,双方战得难解难分,展昭默默看着,喃喃道:“果然……是一场叛乱……”
突然间,整个画面一阵抖动,隐隐泛起淡青的底色来。天边一道青光直射而下,强悍的力量将周围尚自厮杀之人逼得纷纷闪避,空出好大一块。镜中的白玉堂面露喜色,身化流光迎上前去,而那老人却露出一丝狠戾阴鸷的笑容,将那骨笛横在嘴边,用力吹响。
下一刻,他们看见画影直刺,看见镜中的白玉堂周身泛起诡异的黑色,神情挣扎着说些什么,随后看见一个青衣的背影,手持一柄乌黑长剑,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白玉堂突然用力抓住了展昭的臂膀。展昭全身一颤,蓦地睁大眼睛,这是——
是他自己。
青衣的男人一身洒脱,广袖宽袍,看上去如同那魏晋时代随时可击节而歌酩酊一场的风流名士,气质高华如山巅雪、如天上月,分明就是展昭自己的模样。
但那又绝对不是展昭。
来人威势之盛、威压之重远远超过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脸色阴沉,不显怒意,却满是冷厉,看着面前被自己手中剑刺穿的白衣公子,眼底掠过一丝恨意,掌心光芒一闪,剑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