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岳早已跟村里十几户乡亲熟识了,见着她倒也不像原来那么拘谨,竟然笑着打了招呼,“昨晚上来喝酒的,就住下没走了。”
一时吴非斜眼瞧了瞧韩君岳的笑脸,心里一动,跟着道:“我还刚说让他早点回去呢,这天还阴着,说不好又要下雪。”
“可不是,今天家里几个干活的人要回去了,俺也是看着天不好,想早点烧了饭给他们,趁着晌午打发他们走。”刘娘子抿嘴笑着看看韩君岳,“韩老爷前阵子为了俺们村的事,头也叫人打破了,俺怕你伤着的时候有啥忌讳的,也不敢总去瞧你,现在老爷可全好了?今天俺家里做了好些菜,趁着节里的空儿,也想请老爷去吃个饭,行不行啊?”
刘娘子话说得甜,旁边小叔子鸿宝却是耷拉着个脸,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冲韩君岳翻了个白眼。韩君岳倒浑然不觉,还笑着道谢:“太客气了,上次拿给我的枣子甜得很,我还没吃完呢。”
“哎呀,你要是好这个吃,家里还多着呢,再给你两篮子!”
吴非听了一阵子说话,听到枣子这句,讶异地看了韩君岳一眼,突觉得心里冒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顾不得细想,只能顺着应了一句:“那老爷还站在这里干说什么?人家都到我这里来请了,快去罢!”
“哎哎,吴大哥,你也一起啊!我哪能只请老爷一个啊?”
“算了,我今天就不去了,忙着收拾屋里呢,下次呗。”
吴非摆摆手,真个走过去又开始搬角落里的箱子,走到韩君岳身边时,笑着催他道:“你这半天是怎么了,这会儿还愣着?快点罢,别让人家老等着!”
“……哦,行,那我去了。”
韩君岳看了一眼吴非,脸上表情模糊,也说不上是个什么语气。他舀水洗了把手,披上外衣,鸿宝在前面开了门,刘娘子还回头问了吴非一句,“吴大哥,你真个不去啊?”
“哎,我不是跟你客气,真不去了。”
韩君岳走在最后面,反手关上了门,竟然没回头看一眼。
吴非站在屋里,抓起韩君岳扔在一边的抹布,恍惚地一下一下擦起了柜子。
……还真走了。
他这半天心里七上八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知道韩君岳在想什么呢。
而自己又在想什么呢,吴非心里苦笑,他还这么年轻,有的是以后。自己是没有了,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一个人太久了,果然是要胡思乱想一番,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吴非抬头看了一圈四周,干干净净的,真看不出昨天晚上这屋里还有两个人住呢。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韩君岳这半天是干了什么。吴非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便是以后不来了,用得着这么——
他没看见,韩君岳走的时候头上也是插了他的发簪,把自己的头冠藏在了吴非的枕头下面。????
二十、
“我想,这新来的刺史肯定很不对劲,偏赶着年集的时候要去临县议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啊?”
韩君岳两手捧着个大碗正喝汤饼,吴非一个不注意把面煮得过了,碗里黏糊糊一坨,韩县尉倒也不嫌弃,就着切了菘菜碎叶子的蛋羹,吃了一大碗,又伸头往灶间眼巴巴地看着:“还有吗?多放点盐吧,太淡了……”
“没了!盐还等着明天集上买呢!”
吴非又端了一只满碗进来,毫不客气地顶了韩君岳一句,“韩老爷,本县今年是颗粒无收了么?还是县官老爷扣着衙里的俸粮不给吃?从前我见被围城半月的百姓放出来时,饿得也就跟你差不多了!”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那刺史大人突然要各县查补一应户赋账簿,明日带齐了去临县县衙议事。”韩君岳忙不迭接过饭碗,撇了撇嘴辩道:“本该几个人的事情,全落在我一个县尉头上,整整一天别说吃饭,正经连水都没喝上呢……明天一早就要过去了,还赶着年节之前最大的集,我看他这事,不议个两三天是议不完了!”
“……你慢点,别抱怨了,小心呛着。”
吴非又把一小碟子醋汁推到韩君岳面前,好让他配着汤饼吃。自冬至节那天韩君岳走后,他本以为自此两人便不相干了,没想第二日还不到中午,县尉老爷便没事儿人一样又来了。过来不说,还提着满手的东西,拉过吴非来一一跟他讲,这是哪家送的核桃,这是哪家送的黄米糕,这是哪家送的腊肉条,然后都推给了吴非,让他恍然间觉得韩君岳简直是个上门送聘礼的。韩老爷闲日无聊,坐在屋里看吴非以前的书,还拿出笔墨来写了几张字,吴非要去河里挖淤泥来肥地,他也扔了笔去帮忙,吓得吴非好说歹说没让他下水,韩老爷还气鼓鼓地嫌人家看不上他。晚饭时分,吴非终于发觉了被藏在枕头下的发冠,拿出来还给韩君岳时,县尉老爷殷切地劝道,这个是玉的,人说玉能安神,你枕着这个睡,就不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吴非愣了半天,回道,这玉不是安神的。
……我师父说能的,你试试!
总之韩君岳推着吴非把那发冠重又塞回到枕头下面。他照旧来家里吃晚饭,帮吴非喂鸡,洗涮碗筷,现在连切菜和生火也会了。看似两人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但吴非心里还是有些奇怪,总觉得韩君岳对自己越来越不客气了似的。虽则韩老爷一贯的吃喝行径也并没什么矜持可言,这些天来却更是将吴非这儿当成自己家里,烧水喂鸡样样娴熟,不做事时就黏在吴非身后,赶他走了,他也要没形状地倚在榻上,眼睛盯在人身上转。这十几日来,吴非偶然就会觉得,仿佛应该就是这样,以后日日也都有韩君岳在这个家里。他心里忐忑,常常借口路黑天冷,让韩君岳早些回去自己那里,县尉老爷倒也都乖乖地走了。吴非觉得这境况有些可笑,但又暗暗盼着就这么可笑好了。他看韩君岳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仔细地剥核桃,一边问他道:“这刺史大人为何不在府衙里议事?”
“不晓得,听说临县更是忙得要命,刺史大人今晚就过去住下了。哎,明天你什么时辰去赶集?”
“大概要早些过去,今天飘了点雪,看样子明天还要下。”
“唉,要是再下了大雪,那路就忒难走了……”韩君岳一脸忧愁,“吴大哥,我今天不走了,明天你早起时正好叫我一声,我可不敢误了时辰!”
本州新来的刺史大人,说来也是件奇事。冬至节前,县里已得知,原先的刺史转迁至江南西道,因路途遥远,刺史大人便告了假先回乡省亲治装去了。已到年关,新任刺史本不会现在便来上任,州府还派人来通告各县,命他们自行安稳过年。没成想冬至后不过几天,那刺史大人便悄无声息地自己先来到了府衙上,把上下一干长史司马吓得要命。本县县官老爷几日前已见过他一面,回来跟韩君岳说,这人年纪不大,长得也斯文,看上去似乎不是个好生事的。结果刚进腊月,正是热热闹闹准备起过年的时候,刺史大人突然通告各县,要准备好了户赋账簿一齐议事。明日后日两天,正是临县一年当中最大的赶集日子,附近几个县里的乡亲都要过来,到时县衙附近的几条街都给挤得满满当当。韩君岳焦头烂额赶了两天的账目,今天一早,天还黑着就被吴非喊了起来。外面冷得厉害,远远听着村子里几声长长的鸡鸣。韩君岳拿冷水擦了脸,总算清醒了些,赶紧跟吴非吃了些热食,便急忙赶去县衙里了。吴非心里盘算着集市上要买的东西,一面装好菜蔬鸡蛋,也背着背篓出门去了。外面亮了一些,白白的一弯月亮衬着靛蓝的天色,吴非走在路上,呵出一片朦胧的雾气。他先想了一遍集市上的东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韩君岳昨晚说起那新刺史大人的口气,不知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吴非想着想着,自己也没觉察地笑了起来。
这日虽冷,但好在还没有下雪。临近县里着实都来了不少人,叫卖的,还价的,大喊着嬉闹的,集市上一片沸反盈天。百姓们也都知道新来了个刺史大人,正跟各县的县令在衙里议事,图着或有热闹可瞧,紧挨着县衙东墙的那条街上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大家都凑着想瞧瞧新的官老爷。吴非背着背篓挤过来要买两条鱼,想到韩君岳此时正在这里面,也不知那刺史大人听见外面这么吵闹,还能否议得下去事。过了晌午,他找了块稍宽敞的地方,把自己要卖的东西一一摆好了,刚做了几个生意,身边上就凑过来一人,“你怎么在这儿呢?东边多热闹,这里都没几个人过来!”
“那边挤都挤死了,早晨过去,鸡蛋都差点碎了一个。”吴非笑道,“你还能出来?吃过饭了?”
韩君岳瞧了瞧身前几样菜蔬,伸手拿过萝卜一掂,果然是把存下的好货拿出来卖了。“已经吃过了。我闲了一个早晨没事做,那刺史大人和县令们在屋里议事,我是不能进去的,只好跟其他几个县尉闲聊罢了。吃过饭大家都歇息,我就出来找你了……嗯,这地方也不错,照着太阳,还暖和些。”
“你还没见着刺史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