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鸡鸣时分,师兄问他,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去?
是。
……那你去吧。从此不要再回万花谷。
吴非睁大迷蒙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师兄,我——
我不是你师兄,你若去,便与师门恩断义绝。
他挥袖而走。吴非在他身后重重磕了个头,盛夏草木葱茏,那日夜里下过小雨,花海间弥漫起一股薄薄的雾气,是吴非眼里最后看到的万花风景。
一个月前,申浩川遵调令进京,官拜宣节校尉,正八品。
他在给吴非的信中写道,长安距君百余里,路愈近,思君愈甚。
吴非在离开万花谷的十日后,找到了申浩川在城西租赁的宅子。那处靠近延平门,正是个热闹的住处。
他说他会长住下来,却并没有提起师兄的事情,申浩川也没有问。
阿非,你去考科举吧,以后我们同朝为官。
申浩川换了京官的朝服,那身沉重的苍云玄甲却一直挂在内室最显眼的墙壁上。吴非在灯下看书,他一手揽过吴非的腰,一手顺着万花弟子长长的黑发,吴非愕然,做官?我做不来——
别说丧气话,我的阿非这么聪明,一定能行。
他把吴非拥在怀里亲吻,快答应我,不然可饶不了你。
吴非无奈地笑着,说好。
考到第三年,吴非以第二十八名登科,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那时是天宝十三年初,距离安禄山起兵,已不足两年的时间。
“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韩君岳早已换了吴非自己的棉衣裹着,斜眼看看旁边自己亲手叠好的玄色大氅,不由得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他喝了姜汤,又连喝下几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有些任性,“哦不用说,我晓得了,苍云军跟安禄山血海深仇,他必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呃,不是,我没别的意思——”
韩君岳一时说顺了嘴,心下大悔,偷眼一看吴非的表情,他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了那么多话,嘴边已经泛起干裂的白屑,“小韩,你可猜错了。”
十八、
天宝十四载上元节,长安城三日不设禁,街巷寺观,灯明若昼,士女夜游往来如云,车马塞路。
吴非捧着两包生馄饨,好不容易挤过一群嬉闹着去观灯的郎君娘子,拐进永平坊的小路。家中无人有装点的兴致,申宅朴素的木门上只敷衍似的地挂了一盏灯,在漆黑的巷子里微微亮起一点红光,跟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相比,更显得冷清萧瑟。吴非将家里仅有的几个下人仆役都放去观灯了,自己推开门,空寂的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书房还亮着烛火。他先去灶房煮了馄饨,热腾腾地捧了一碗端过来,申浩川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坐在书案旁,摊了一大堆书信图册在身前,听到他回来,也并没抬头看一眼。吴非喊他,浩川哥,先别看了,吃饭吧。
申浩川理也不理,扔了手里的图纸,又换了一封几天前刚到的书信,两道斜飞的眉毛紧紧拧着。吴非怕汤汁溅在纸上,只得把馄饨远远放着,过来捡起一地乱飞的信件。你快省省吧,不差这一会儿工夫,又不是你吃个饭的空儿,安禄山就从范阳打过来了。
四下无人,吴非也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讲话。申浩川终于勉强抬起头来,自己去端了那碗馄饨,也不顾烫嘴,狼吞虎咽地倒了个精光。吴非在灯下帮他把揉皱的信纸细细抹平,申浩川凑过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吴非肩头,问他,外面是不是很热闹?
嗯,你还记得今天是上元节?
要不要出去看?
……不去了,在家里陪你。
申浩川满意地笑了,伸手扳过吴非的脸颊,潦草地吻了几下。吴非看着手里一厚叠奏折的废稿,不由还是问他道,你又写了多少这种东西?
腰间环着的双臂更紧了些,申浩川半个人压在吴非身上,阴沉沉地在他耳边回道,这不算多,那帮老头子还根本没当回事。
你这……没事吗?我听他们说——
他们?你听谁说了?又是听翰林院说的?
你少乱想。吴非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我都许久没见过杨兄了。前几日交付校对书稿,听到侍郎大人与人闲谈,说又有人连连上奏,告三镇节度使以反事,朝中大人已十分恼火——
呵。申浩川嗤笑了一声,讥讽道,十分恼火?所以就答应将驻守边镇的汉将都换成蕃人?怎么不干脆连同雁门关一起割给安禄山算了!
你胡说什么!吴非回肘撞了一下申浩川,他却仍阴着脸道,对,那胡儿胃口大着呢,连中原也要得。
少惹事罢,你也不是普通身份,明里暗里多少眼睛盯着。真要与你作对,这么些由头随便被人抓一个,你可怎么办……
申浩川扔抱着他,不置可否地答道,我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天宝十四载正月以来,本是暗流涌动的朝堂,又因各方势力投下的一点小小石子,变得更加激涌起来。一面有人上书直言三镇节度使反意已明,一面又有人奏报安禄山功勋卓著,理应再加封赏。宫中圣人之意亦难明,暗派去范阳探听动静的使者,回来后竟也大谈安氏竭忠奉国之事。申浩川的家族本就是有名望的北方将门,又自矜于苍云军的出身,与三镇节度使深仇难解,自不会放过一个击垮安禄山的机会。他本身性格激昂,雁门关的大雪只磨砺出了他的胆量和执拗,即便已在京多年,申浩川的奏表仍是一派言辞激烈,往往使人阅之不快。他本身职级不高,虽是将门之后,但多年来北方汉将势力衰微,家族的名号不仅不能给他庇佑,反而成为一种微妙的累赘。几番交锋之后,申浩川已不知不觉成为漩涡里的一个小小焦点,上司无缘由的责骂,同僚的讥讽嘲弄,不知何处而起的荒诞流言,这年的暮春到盛夏,吴非眼看着申浩川一天一天愈发暴躁起来。直至某日下值回家,眼见申府四周竟被金吾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吴非心下大骇,打听得说是申浩川与翰林院某人在掖庭附近大打出手,被罚禁足,先闭门思过几日,再听从发落。
家里家外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金吾卫中有人与申浩川有几分熟识的,知道吴非与他同住,好歹让他进去了。申浩川披着衣服坐在外间屋里,脸色黑得吓人,嘴角一块破了皮,横着几道血迹也没管。吴非又气又急,连骂他也骂不出来了,只好先拿了布巾和清水来给他擦脸。申浩川任由吴非侍弄,仍是阴沉着一副神情不动。哼,殴打文官,有辱官仪?这就是要拿老子开刀呢。
……你就安分几天吧,都这样了!吴非气得把布巾往申浩川怀里一摔,转身去倒水了。申浩川却抬头看了眼对面墙上挂的玄甲,咧嘴一笑,老子何尝怕过他们。
申浩川在府里安分了两日,第三日晌午,不听劝阻要往外闯,与值守的金吾动起手来,打伤三人,被移至大理寺暂行关押。
犯人押送他处,原本守在申府的金吾卫也纷纷撤去。吴非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中,当头晒着长安城盛夏毒辣的太阳,禁不住从头到脚一阵发冷。
吴非费尽心力想打听些申浩川的消息,但一来秘书省本就远离朝政,二来他不是好交游的性子,偌大朝中也认不得几个人,实在难以知晓如今的状况。申浩川本就以出言不逊,执拗死板而出名,这下犯了事,也并没人报以同情之心,连带着吴非也受了好多白眼。只是听闻各种风言风语,说他一直被关在大理寺,还并没有发落,只是说话还那么难听,若是不改,只怕要关上个三年五载了。转眼已入仲秋,吴非好歹托人通融了几道关卡,花了不少银钱,才被准许去牢里看人。申浩川见了他,虽有一霎惊喜,但转眼又阴下脸来,硬生生叫吴非回去,别再来了。吴非看他脸颊瘦削,浑身脏污,心疼他在牢里受罪,几乎要掉下泪来。申浩川拉住他的手道,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才让你别来了。我没事,过不了多久,他们总要放我出去的,北边那胡儿忍不了那么久,他一敢有动静,我就重回苍云军,让他过不了雁门关!
你……还说这个!
呵,你等着看吧。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意。长安城已许久没有三镇的消息,以前纷纷上书参奏安禄山的人也都噤了声。奇怪的流言又悄然漫起,称北方汉将不满胡人得势已久,几家氏族早已联手,造谣攻击三镇,扰乱朝局云云。吴非心下惶然,知道申浩川在牢里又要遭罪,死活托人通融要进去看他。前后去了几次,果然状况更加糟糕,申浩川虽至今仍是个“有辱官仪”的小小罪名,但进了大理寺,翻天覆地也不过一夕之间。吴非第二次来时,申浩川被用了刑,缩在牢房的茅草堆里一动不动,赤露的胸膛上血肉模糊,肋骨被打断了两根。看管的牢头不准吴非给人上药,吴非连连哀声求他,惊醒了申浩川,有气无力地叫道,你干什么,不准低声下气地求这帮龟孙……你出去,我死不了。
吴非急得简直要昏过去。之后几次来,他只能偷偷地夹带着一些保命的丸药塞给申浩川,以备万一。申浩川已被折磨地半死,却依旧不改嘴硬,对吴非也没有好脸色,知道他每次来都是拉下脸面费了好大力气求告,久了这边牢里的守卫们瞧他的眼神都是鄙夷和嘲弄。申浩川满腔怒火不得发泄,直让吴非不准再来了。他在大理寺中关押已久,只能凭着越来越阴冷的牢狱得知外面已近隆冬。这些日子实在太冷了,申浩川已经发起烧来,恍恍惚惚地昏睡了一阵,醒来听见外间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吴非又来了。待吴非看见他之前,申浩川勉强坐起身来,装作一副精神尚可的模样。吴非在牢房门前蹲下身来,乌黑的长发上还挂着未化的雪花,申浩川伸手去摸了一下,冰冷冷的,他问,外面已经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