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打量了一眼,歪脖看了看那群孩子,“哎,你们再唱一遍歌。”“给糖吃,就给你唱。”他从布兜掏出几块糖扔了过去,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完完整整唱了三遍,开心的吃着糖果玩耍去了。张副官缓缓抬起头,目视着一双双鄙夷不屑的眼神,心中的不安无以言表。“不是我…”“哦~我说呢,我说张启山怎么这么多年不找女人,合着是有个男宠在身边,还是年轻貌美的货色呐。”“我不许你这么侮辱佛爷!”“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你现在是个下贱之人,别搞不清楚自己的地位。”红卫兵嘴皮子快得很,你一言我一语,顶的张副官不知如何相对。“刚才我们去了二月红家,实在是误会了他,以为他找了个娇婆娘日日笙歌,出来才知道那是人家已故的妻子,多年不娶守着真心。但张启山可就不是了,这是真真儿的金屋藏娇啊,我还就不信我能冤枉两个人?咋就那么巧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学生抬腿一步迈上前,一把捏住张日山的下巴,他厌恶的甩开头,“别碰我!”“呵,骚样,还挺横,不娶媳妇嫁男人,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行了行了,也不怕脏了你的手,他都和多少男的睡过了。”年轻学生嫌弃的退回去,夸张的擦了两把手,“瘸子张,你到底有没有拆散张启山的家庭,有没有和男人做过龌龊之事,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你多年隐姓埋名的企图何在,从实招来,还可以从轻发落,否则,我们就要代表□□惩治你,将你这种败坏社会风气的渣滓清理干净。”张副官感觉眼前突然一阵昏花,接二连三的质问无法应对一句,我该怎么回答,我又能怎么回答?“不说,行,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大伙一起上,搜他的家!”“不行…你们别…额…”巨大的冲击将他推倒在地,双腿不适应的一阵生疼,他按住膝盖紧握着拐杖,眼看着红卫兵进了府内四散开大肆翻动。
“娘亲…”眼睛微微湿润的看着孤身无援的张副官跌坐在地上,那青年本能的小声叫了一句,然后焦急如焚站在原地。忆寒,19年一夜变迁,他如今出落成富家少爷,俊秀挺拔英气满满,当年虽有万般不愿,但时间总会磨平一个人的脾性,现在成了新月饭店新的接班人。外公急匆匆来长沙,他便想到了曾经的人和事,很多人和他说过关于生母的事情,但一切总当作传闻。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论是真是假,总归要了解真相,心里得个明白。
“这种人就该下地狱,下了地狱十八种酷刑挨个受也不为过!”“对,这种人就是社会主义的败类,该让他磕头认罪!”“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额恩!”那帮学生一拥而上,抓住肩膀一把薅起头发就往地上扣,他们不管地上是否有石子碎块,哪里渣滓多就把他的头朝哪摁。副官胡乱拍打着周围,重重磕着头,几下扎的脑袋生疼,脑门也渐渐出现了於紫血迹。但没有人阻拦,没人为他辩解,因为大多数人也不知究竟事实是怎样,只是跟着造反起哄,毕竟枪打出头鸟,谁都不想没事找事给自己添堵。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什么了?”“不知道,是个红盒子,锁着打不开。”学生从脚边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砸了两下,锁头没什么反应,“起开!别动那个!”副官蹬起一条腿,扑棱爬起双手抢过,他频频后退着,脑门上还流着污红的鲜血。红卫兵有如发现新大陆一般的兴奋不已,两眼都在放光,他们挽着袖子步步靠近,张副官将盒子紧抱在怀中,瘸着退到了墙角无路可逃。“交出来。”他眼神彷徨着惊恐着,十指扣得更加用力,“妈的,交出来!老子让你交出来!艹!”争夺中指甲划伤了他的手背,插进肉里。
“别伤他!走开!”那人群中藏着的年轻男子忍无可忍,攒足一口气涌上前推开红卫兵,“哎呦呵,来帮手了?”有学生上下打量一眼,在耳畔细语几句,红卫兵冷哼了一声,“北京来的,新月饭店是吧,新月饭店也管不了我们红卫兵的事儿,现在是劳动人民领导下的新社会,打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走资派!”“新月…饭店…”碎语抬眼而视,那昔日的孩童竟出落得这般英气俊朗,眉宇间像极了张启山年轻的模样。
“娘亲…您怎么会这样…他们弄疼您了对不对…”他低头吹着副官手背的伤口,【“娘亲,您的腿还疼吗?娘亲不疼,忆寒给您呼呼~”】脑袋不听使唤的晕了一下,猛地推开了人,“我不是…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娘亲,我是忆寒,您不记得?”副官被他捏住双肩,眼神四处躲避着,这落魄的模样实在不适合时隔多年的重逢,怎奈何我无处可退,那双想去拥抱你的手最后只能抱紧自己。
“小子,你叫他什么?娘?你们听清了没,他叫那个瘸子是娘?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张忆寒没有理会哄堂的笑声,扶着副官坐在一旁,蹲下身观察着,然后注视着,“娘亲,怎么会这样?我爹呢?你们这几年过的如何?”副官并未作答,低头抱着盒子蜷缩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着实不是滋味,眉头也拧的紧。
“我认识他,我认识这个瘸子!”众人随着声音转头而视,副官微抬头瞟了一眼,之后便无法收回目光,颤抖的坐不住,这个人…如此似曾相识…到底是…是他!
“你谁啊?”红卫兵不耐烦的嚷道,“我是当年的见证者,我能证明是他…拆散别人的家庭,害的张夫人难产而亡!”手指指向张副官,记忆翻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有一个人带着痴傻的自己上了那辆车,之后被遗弃在荒野,遭遇后事。我记起来了…他是…那个欺谎的假亲兵…为什么…现在出现…
仿佛一切早有预谋,就像有人背后操纵一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一败涂地。侮辱听的太多也就不想再去反驳,假亲兵说的,到头来不过还是那些想都想的到的话。他低垂着头自作无事的拥着盒子,周围的人全神贯注倾听着那人的义正言辞,好像有人朝自己吐了口水,然后接二连三的石子扔了过来,一块打在了脑门的伤口上,疼的皱了一下眉。
“你胡说,我不相信他会害我母亲!”忆寒起身去阻拦辩解,争吵了没几句竟被骂做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龟孙子,你娘白生你诸如此类。一张嘴抵不过悠悠众口,许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抨击到无话可说,他不知所措的躲闪,正遭遇两难之时,一浑厚的声音喝止住自己。
“忆寒,休得胡闹!” “外公…”椅子扶正,老人端正坐下,手中的拐杖换成一把长剑,立在身前。四周不约而同没了喧闹声,他轻微咳嗽了一声,语重心长劝解道,“忆寒,你年纪尚轻,许多世事你还不明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的什么就是什么,见证者是最有说服力的。”“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如果他是故意陷害张…”“忆寒!”老人的语气显得极为不悦,“这个人是我找寻很久才寻回来的,并不是他自己要来,你觉得,外公会骗你吗?”“我…”他沉重不堪的叹了一口气,心情压抑着堵得胸口难受。老人的目光转向蜷缩在墙角的张副官,心中的恨意没有减少一点,“忆寒,正如你刚才所见所闻,地上的这个男人,就是将你父母拆散,害你家破人亡,勾引你父亲的罪人,你该怎么处置?我想不用我明说吧?”侍从将皮鞭放在手中,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外公,这是做什么?逼着自己亲手去毁了那个曾用性命护住自己的人么…这样的以德报怨,如此落井下石,真的就是为了母亲报仇了么?“忆寒,你在犹豫什么,你要知道,你母亲难产死去的时候,你父亲就是为了他抛妻弃子,这样的奇耻大辱你可以忍,我尹家不能忍,你不下手,那么我自会叫人…”说着命人去拿鞭子,却发现那皮鞭被这男子紧握在手心,争夺不开,于是又退了回来。忆寒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如果由外公处置,那么他的“娘亲”根本不会有存活的机会,哪怕是交与□□队伍,也是经历一番羞辱。
“娘亲...您别恨我...您别怪忆寒...”张副官恍惚着眼神,看见那曾用命护住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人,然后闭着眼咬紧牙口,一把挥起藤条朝自己身上抡了起来,一鞭一条血痕,一下一道伤疤。
“呃啊!”眼泪,绝望,失落,讽刺,都在这一次次抽打下回报给自己。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我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鞭打到满地打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对不起所有人,从没有人对不起我,如果人之间非要用亏欠来衡量,那着实太过可怜。
我虽然皮开肉绽苦苦哀求他停下手,不要再打我了,但我却不能出手还击。因为他是佛爷的骨血,因为我欠了尹新月一辈子的债永世难还,因为我确确实实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无论从哪个理由上置我于死地我都无从辩白。
忍字心头一把刀,这刀,终是折磨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