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受到惊吓的不止李安唐,火灶营的大师傅眯着眼刚起了锅,预备全营晨食,冷不防被闯进来的李歌乐撞在后腰上,手忙脚乱稳住锅灶,捂着后腰一阵哎哟。李歌乐一边赔不是一边火急火燎打了吃食,屁股着了火一样扭身往后山跑。
月叔叔那样生气,淮栖哥哥这会儿一定又被罚了,他得去看看。
李歌乐端着早饭推门进了军医营房,果然见淮栖闷不吭声窝在案前抄抄写写,那模样像是足足抄了一夜,案头上抄得的纸已然摞起老高来,听见动静也只略略抬了抬眼,见是李歌乐便复又伏下去写字,别的反应半点都没有。
李歌乐将碗筷摆好,大气也不敢喘地凑近案头,轻轻趴在那摞纸上道:
“淮栖哥哥,都是我不好,你别不高兴……”
淮栖一愣,握笔的手微微发抖,他仰起头来看着李歌乐的脸,半晌才开了口:
“不怪你。”
熬了一整宿声线哑得不像话,听得李歌乐鼻尖直发酸,想也没想一把夺过淮栖的笔道:
“淮栖哥哥,别写了,吃点东西睡下吧。”
淮栖反应明显有些迟缓,整夜的抄写让他精疲力尽,却似乎丝毫没能削弱心里苦闷。他看了一眼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又看看李歌乐焦急的脸,嘴唇抖了抖,眼泪立时掉了下来。
“师父生了好大的气,”他说:“李歌乐……我该怎么办啊……”
淮栖的眼泪吓坏了李歌乐,他心慌意乱地抬手帮淮栖擦眼泪,淮栖却哭得愈发厉害,李歌乐隔着案子有种抱住淮栖的冲动,动了动念头却没敢,只是尽力柔声劝道:
“别担心,月叔叔那么疼你,大抵不会气太久,晚一点我去帮你探探口风,若是月叔叔气消了,我来告诉你,好不好?”
淮栖呜咽着点点头,没精打采吃了两口粥,被李歌乐按着睡了半天儿,起来又继续抄药典,一整天没出营房,李歌乐时不时说两句有的没的想逗他开心,大部分时候就蹲在一旁守着,晌午凌霄来过一次,见这情形也没催着李歌乐练枪,连午饭带晚饭都是李歌乐跑去火灶营端来,一天下来几乎寸步不离,却没见月冷西露面。
掌灯时候淮栖又焦躁起来,说师父准是不想见他了,李歌乐忙连哄带骗地安慰他,好不容易给人哄踏实了,便说去找月叔叔探探情形,应允若是月叔叔不生气了便立刻回来告诉淮栖。
离开军医营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李歌乐径直往帅营跑,往常这时辰月冷西总是和凌霄在一起的,而且不让人打扰,大人们总做些神秘兮兮的事,李歌乐从小就好奇这种“大人的时间”到底用来做什么,可安唐总拦着不许他偷看,也是怪事。
他一溜小跑冲到帅营,却惊讶地发现营房门敞着,凌霄正独自坐在屋里认认真真看书,桌上吃剩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没看见月冷西的身影。
李歌乐探头探脑往屋里看,正对上凌霄看过来的视线,便悻悻喊了声师父,挠着头问道:
“月叔叔没在?”
凌霄叹口气,啪一声合上书,挥挥手让他进来,心事重重地问:
“歌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淮栖?”
李歌乐愣了愣,呆呆点头:
“是啊。”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师父今儿干嘛突然这么问?全营的人都知道李歌乐喜欢淮栖,有什么不对么?
凌霄皱着眉瞪着李歌乐,没好气儿道:
“你喜欢他还让他自己跑出去?放他跟别的男人见面?”
李歌乐更迷糊了,疑惑地晃晃脑袋,没明白师父什么意思。
“我又不知道他去见那五毒了,这和我喜欢淮栖哥哥有什么关系?”
凌霄揉揉额角,站起身来沉痛地拍拍他肩膀:
“歌乐,你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淮栖?是想一起玩的喜欢,还是想一起过日子的喜欢?”
李歌乐傻乎乎地眨眨眼,回答道:
“有什么不一样么……”
凌霄翻了翻白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有些“喜欢”似乎被他想得太简单了。
从李修然将两个孩子扔给他养,他就将所有心血都用在了李歌乐身上。这个孩子无论对李修然还是对凌霄来说,无疑都是最特殊的——因为“李歌乐”这个名字。
许多年以前,曾有另一个孩子,同样是一根筋的性格,同样喜欢单纯地傻乐,同样是李修然从战场上救回来,一直带在身边,情同手足甚至父子。
李歌乐,曾是那个孩子的名字。而他十九岁那年,永远地留在了洛阳。
当初浩气盟统领大将军还是李修然的时候,凌霄最爱干的事就是带那孩子练枪,物资短缺时也曾偷跑出去卖糖葫芦只为逗他开心。直到李修然领命为玄晶剑之事离开浩气盟,期间险象环生,意外丛生。为救洛无尘的师弟时初,那孩子只身护送小道长远赴苗疆,历经种种磨难,好不容易才将人安全送回纯阳宫。其后安禄山范阳兴兵,那孩子便毅然赶回洛阳。
然而,洛阳沦陷,留守唐军近乎全灭,那孩子也再没能回来。凌霄与李修然惊闻噩耗时,早已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残酷的战争夺走了很多同僚战友的生命,身为天策,为国捐躯是觉悟,也是现实。
可他们多希望李歌乐还活着。
后来再捡到这对双胞胎兄妹,李修然便给男婴取了同样的名字,为祭奠,也为新的希望。
李歌乐对凌霄来说,不仅仅是徒弟,他也同李修然一样,视他为亲生儿子,又怎会不知道他从小最大的念想就是淮栖?
可许是日子太长了,孩童腻在一起的情谊似乎怎么也走不到更深的层面上去,或者说,李歌乐自己也没弄明白他究竟想对淮栖做什么。
有种感情很特殊,唯二人而已,容不下第三人介入,也不仅仅止于玩乐。这一点他该怎么告诉李歌乐?
凌霄心里着急,一时却也想不出该怎么说得明白,盯着李歌乐的一脸茫然兀自烦恼着。
李歌乐心里也很烦恼。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人就是淮栖哥哥,又怎会不知道淮栖有多憧憬他师父月冷西?
对淮栖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有月冷西,月冷西不止是他师父,更像是父亲,有时甚至比父亲还要让他依赖。他一直很乖巧,总是不经意间模仿月冷西,连行动坐卧都像极了,可他终究不是月冷西。
他没有体验过实际意义上的战乱,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遭遇过变故和磨难,没有感受过疼痛和屈辱,从未有什么事需要他取舍,也从未有任何人逼迫过他。他没有走过月冷西走的路,他的人生中除了美好什么都不曾发生。
淮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月冷西。
而李歌乐,他对于自己会成为什么从来也没操过心。
他爹李修然是个久经沙场的天策,他师父凌霄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他妹妹李安唐从穿着开裆裤就整天嚷嚷着要去当兵。他觉得自己会入天策府是一件毫无悬念的事,顺理成章得没有丝毫疑惑。
至于将来,他没想过,似乎也用不着他想,师父每天耳提面命要他好好练枪,好好做人,多学多看,长大了好为国效力云云。他知道自己笨,枪法也好兵法也罢,样样不及妹妹,可去年新兵入营,他还是被师父提拔到了校尉这位置上,他的未来似乎已经被书写完了,不过是被人推着往前走。
老实说,李歌乐一点都不介意。
他唯一上心的就只有淮栖哥哥,对于凌霄整天挂在嘴边的“天策大义”始终半知半解,于他而言只要能守得住淮栖便算是守住天下了。可师父却说,那个叫做戥蛮的五毒,要来夺走他的“天下”了。
李歌乐并不了解长辈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凌霄只告诉他,由于种种过往纠葛,戥蛮的兄长惨死于潼关,而戥蛮认为他兄长的死责任全在月冷西。因此他才刻意接近淮栖,伺机为兄长复仇。大概是这个意思。
听起来倒是个挺重义气的人,李歌乐对戥蛮其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至于报复月冷西,那也要他打得过月叔叔才行,对此他毫不担心。敢在月叔叔面前叫板的人反正他李歌乐是没见过。
但淮栖不同,他太善良,无论戥蛮想做什么,淮栖都不会有所怀疑。
淮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这事还与另一个男人有关,这认知让李歌乐莫名焦虑不堪。他见月冷西迟迟不回来,心里又放不下淮栖,到底还是先回了后山。
不料他推门便见淮栖蹲在地上,面前摆个铜盆里面全是烧着的纸,吓得李歌乐半个身子还没跨进来先哎呦了一声大喊起来:
“淮栖哥哥你干啥呢?不高兴也别点房子啊!”
淮栖翻着白眼瞪他:
“谁点房子啦,你大半夜喊个屁啊!”
李歌乐这才看清铜盆里烧的不过是些写废的纸,挠着脑袋憨笑道:
“吓我一跳,淮栖哥哥你别老屁啊屁的,让月大夫听见又该数落你了,说啥——不雅,反正你们万花谷规矩多,我也记不大清。”
淮栖撅着嘴站起身来,老大不乐意地坐在案子边上,嘟嘟囔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