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段延庆再接一掌,胸中气血翻涌,便知不妙。当下双杖腾挪,欲先取守势,看清了他们步法再说。哪知不避还罢了,这一闪避,那七人步法连变,不似生人,真的便似一条滑溜溜的活蛇。无论段延庆向何方闪身,那队列只一翻一横,稳稳便拦着了他去路。纵高伏低,皆不能避。但有一步避得稍慢,领头那人便似蛇头毒牙,一转便拦在当面,发掌劈来。段延庆双足已废,行动全靠钢杖支撑,这般急进急退,正是大忌。不一刻只觉掌心粘腻,浸满了汗水,心头猛然便是一凉。
突听慕容复朗声说道:“段殿下,走乾宫,出坎位。”
那七名胡人奉命围杀段延庆,并不认得慕容复是谁。见他只静静立在一旁,脸色苍白,若有病容,更未放在心上。突然听了这几句话,他们汉语生疏,又不知九宫八卦之学,一时弄不明白。段延庆却只一震,眼见坎位上立着两名胡人,似乎并无可趁之机,而领头那人又将袭来,不能不避,索性一杖伸出,身形疾闪。那领头胡人已发掌击出,步伐一动,队列跟着扭转,原本站位的两人恰在此时让开,正让他落在了坎位角上。心中大动,急转头看去,只见慕容复凝立当地,双目望着那七人足步,右手手指屈伸,口中低喃,似在不住地计算,又扬声道:“转震宫,出离位。”
段延庆又喜又惊,又増戒惧,心道:“听闻姑苏慕容家收藏天下武学,这小子年纪轻轻,便能算出这古怪阵法了么?”也不及细思,听慕容复说一步,便行一步,转得两三次,忽然那领头胡人“咦”的一声,脸上变色,便在同一时间,慕容复一声断喝道:“走坤位!”身形骤起,一带流光直射西北角上。段延庆才落坤位,他也已在兑位立定,猛听七名胡人齐声大叫,叫声中都充满了惊慌骇怖,不可置信之意。
原来这些胡人乃是波斯摩尼教徒,此教流传甚广,后世中土之明教亦出自其门下。摩尼教义中说道,上古时有二龙怪作乱,率领七魔与七行星之主大战。日月二光明神降服龙怪,将七魔囚禁于宇宙黄道之内,世界因而成型。这套阵法便是七魔七星之列,依其轨道,运转龙蛇之形。若要破阵,只有占了日月双明尊之位,七魔降服,七星俯首,阵式自然不成。但星辰之轨变动无方,节气时辰不同,日月之位因而大异。休说中土无人识得此阵,便是识得,谁又能在短短一刻上法天象,算得出此时此刻对应的日月方位了?万想不到遇上了这个慕容复。他二人踏定日月之位,便如两把利刃,立时将这条活蛇由头至尾斩成了三截,不能相顾。众胡人步伐一乱,段延庆钢杖早起,嗤嗤数声,在几人胸口都戳了一洞,鲜血喷出,倒地而亡。只剩下蛇头蛇尾的两人离得较远,拼了命掉头便跑,连滚带爬,奔回灵州城去了。
段延庆拄杖喘息了片刻,叹道:“多谢公子援手。想不到老夫纵横一世,今日却险些叫雁子啄了眼去。”
慕容复道:“那等惑人眼目之术,殿下一时疏忽,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些人不过听命行事,若要永绝后患,殿下,你还需从长计议。”
段延庆此时不能不服他之智,更增了几分戒意,心道:“他是想借我之手去助那起吐蕃人,搅得西夏大乱,他好从中取利么?”便淡淡地道:“如何计议,公子大才,倒还要请教。”
慕容复却如听不出他嘲讽之意,正色道:“段殿下,我慕容氏与你一般,俱是天涯沦落、有国难投的飘零之人。在下欲谋大事,天下之大,却非得殿下一人之力不能成。今夜之来,实是助人亦复助己,若有得罪之处,这里谢过了。”说着一揖到地,当真行下了礼去。
段延庆不意他这等直白,这几句话,却是被他句句说在了心上,便道:“西夏主既有防备,以他宫中人才之盛,我等即便趁乱而入,此事,也是难成。”他以腹语发声,声音平平地毫无变化,但语气之中,已自露出了几分意动。
慕容复微微一笑,道:“夏主占了人和地利,自然难及。但我慕容家在江湖中忝有微名,这名声,段殿下想也听过的?”
段延庆一震,沉吟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猛然想到了一品堂身上,喉中一阵咕咕作响,道:“……悲酥清风?!”
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面色木然,眼中倏地精光大盛,只听慕容复道:“我有属下二人,今夜在夏主宫中守株而待彼久矣。然万事俱备,唯欠东风。段殿下,肯为我等之东君乎?”
段延庆疑心虽仍未尽去,但想到几番杀段誉父子不得,新仇旧恨,却也当真不肯将这机会轻轻儿放了过去。点一点头,道:“如此,公子之情,老夫记下了。”反身跃起,只听连声尖啸向北而去,不一刻,便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城墙阴影之中。
慕容复仍举目望着灵州方向,唇边一抹笑意,却已是如覆冰霜。
将段延庆身世告知西夏,逼得今夜杀人取信之人,自然不是段誉一行,而是他自己。
要知延庆太子事系宫闱之秘,除非性命交关,便如当日段誉被囚万劫谷时,迫不得已方才请出了黄眉僧。此时怎会轻易与西夏共谋?段延庆若静心细想,未必不能发现其中关窍。但他做了几十年的天下恶人,日日所见莫不是凶残狠毒、无信无义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由己及人,便以为段誉等当真如此,一个“仇”字,已稳稳落进了慕容复的算中。却不知世上只有慕容复一人假扮过西夏武士,方才知道段誉不受悲酥清风毒害的秘密,引得他去,又哪里是那江州司马的知音善意了?
此时慕容复唇边冷笑,心头陡生一念,却更冷了几分道:“其实李谅祚将计就计,我昨夜到他宫中,早该看了出来。可是……可是这一日两夜,我……又在想些什么?”
忽听风声呼呼,有人唤道:“公子!”疾步奔至,正是邓百川与公冶乾。慕容复袖中指尖不由便是一颤,但这世上能叫他当面失态的只得一人,二家臣所见的,仍是那个白衣飘风的慕容公子,只点一点头,道:“如何?”
邓百川回道:“三弟四弟早已有备,必无疏失。只是公子,那鸠摩智自去做了真和尚,便补上一个段延庆,真能……破了此局么?”
慕容复似笑非笑,道:“邓大哥以为我此局,乃是为了李谅祚的性命?”
二人肃手不敢回言,慕容复又道:“西夏主何等人物,他既有备,纵鸠摩智在此亦不能成。宗赞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做困兽之斗罢了。此计一成,吐蕃大乱,获利者莫过于大理。我这一局,原本就只要着落在他段家的身上!”
邓百川只觉又听不懂他言语起来,应道:“是。我与二弟这便进宫接应,那段延庆之事,随时报与公子知道。只是公子你……你……”一阵迟疑,却说不出口,与公冶乾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底藏着的一抹忧色。
那夜借宿寺中,慕容复一夜未归。再回寺时,脸色便与此刻一般的难看,好似人都大病了一场。他南慕容少年成名,行走江湖从未受过什么伤,何况便身受重伤,也未必会有这般惨白的颜色。次后见王语嫣与段誉相携归来,众人只道他表兄妹起了争执,佳人别抱,是以难过。包不同暗将段誉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也自无法可想。这时见慕容复立在明月光下,苍白愈甚,双唇都没什么血色,邓百川忧心忡忡,只得向二弟递个眼色,要他去劝上一劝。
四人之中,原以公冶乾与这公子爷私交最深,隐隐约约,只觉此事并不是为了王语嫣。但若不是,又为谁来?却不敢细想。只可含糊劝道:“公子连日劳心劳力得狠了,莫如先去歇息一回。便有天大之事,多想也无益,还是……放下了罢!”
慕容复猛地一震,以他那等自控,竟叫旁边两人都见到了由肩头到指尖激凌凌地一颤。然转眼间波澜不起,平平淡淡地道:“不妨事。你等且去就是。”
那二人如何应是,又如何往灵州而去,慕容复却已听不到。耳中轰鸣,都是公冶乾那句“放下了罢……放下……放下……”的回音。重重叠叠的月色清光,似乎都变作昨夜青凤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宫女的声音甜美清脆,还在一声声地问道:
“公子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晚风拂袖,明月在天,他身边并没有谁在,邓百川与公冶乾也早已走得远了。却还听他喃喃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道:
“……我没什么最爱之人。”
第十回 重行行 且咄咄 2
八月十七天尚未明,灵州城九门俱锁。唯有西、南二门快马出入,马上人紫衣黑冠,腰系银鱼,皆是向卓啰、甘肃二部监军司去的内廷使者。西夏男丁大半从军,此刻便一个平头百姓,也知国主是要发兵吐蕃去了。满城空气紧得几欲崩断,邻近皇宫的几条街中更只闻甜腥刺鼻,都是血腥气息。
邓百川公冶乾着实费了番力气方越出城外。与慕容复会齐时,已将到了辰牌时分。日光大亮,照得他二人面色阴冷一片,禀道:“果如公子所料,那段延庆受了六脉神剑之伤,三弟四弟跟他行踪去了。只是那起吐蕃人……也是一败涂地,自宗赞以下灭得干干净净。我等所见,便他城里伏的那些僧兵,都不曾有一个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