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王语嫣望着他背影,想叫什么,却叫不出来。只见他一次也未回头,身影渐远,已看不到了。一个人恍惚惚走得几步,脚下忽地一绊。却是地下有一口枯井,她撞在井口石栏上,立足不定,便要摔跌下去。忽然只听一个人大叫道:“不不!王姑娘!你,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一晃便冲了过来,牢牢揽住她腰,将她拉开了数步。猛然发觉,又急忙放开了手,作揖道:“王姑娘,这可对不住了。你……唉,你做什么便想不开?”神色焦虑,正是段誉。
慕容复的胸中,却也是一片翻涌,倒似前夜一千多只马蹄都在那里奔腾踩踏,无穷无尽,无止无休。而不论他怎样行走,都比不过马蹄之快,便也逃不开翻翻滚滚的心头汹涌。夜色渐深,月亮越升越高,如水光芒倾泻下来,将他影子在身边映得分明,摇曳的草叶树影一层层从这影子上掠过,瑟瑟飒飒,不住作响。
忽听风中马嘶,慕容复急抬头时,赫见数丈外一人玄衣大氅,一骑独立。月上中天,映着那坐骑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正是那匹乌骓。那人若非萧峰,又是谁了?
他踽踽独行,离借宿寺院已有数里,断不会与人平白相遇。何况深夜中跨马而行,竟似专为寻找自己而来。一时之间,了不知如何应对。待要冷笑两声,问道萧大侠可是来问丐帮之仇么?他却已识得了萧峰这许久,再有此问,太也无稽。而此时喉头冰冷干涩,也实在问不出来。眼看着萧峰跃下马背,伸手在乌骓颈上一拍,叫它自行踱去,大步跨到了自己面前,这话已不能不问。只可将声音平平地自齿间送出,一字一字地道:“萧大侠,有何见教?”
段誉双臂张开,拦在井口前面,翻来覆去地劝道:“王姑娘,这世上无论什么难事,总有法子就是。便我帮不到你,你对我说说话儿,心里也好过些。方才……方才我听得你们说话,虽不是君子的所为,但那慕容公子惹你伤心,便大大不该。我去劝他一劝,要他知道,什么帝王霸业,荣华富贵,都不及两情相悦来得要紧。似王姑娘这样美丽温柔,找遍天下也遇不到第二个。她……她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又岂可做个薄幸的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一生一世的鄙视耻笑?”
王语嫣呆呆地听着,若慕容复当真去争驸马,她听段誉这等说法,只怕便也心动。但这时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只觉和表哥隔得极远极远,什么两情相悦也填补不来。低了头幽幽地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可是表哥他……却不是你。你去劝说,徒然惹他生气,于你可没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我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头一跳,只觉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了十分。其实段誉这般痴心的说话过去也说过多次,但那时她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此刻却平生头一次感到了些许不同,迟疑道:“段公子,你……”
突然一个声音呼呼气喘,喝道:“段家小子,六脉神剑的剑谱!交了出来!”
声到人到,一阵狂风骤然卷至,正是鸠摩智。然而这吐蕃国师双目赤红,满布血丝,牛吼般喘息不已,哪里是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王语嫣只吓得“啊”一声尖叫,段誉抢上几步,将她挡在背后,心里也不由害怕,道:“大师你,你要做甚?”
鸠摩智那日离去之后,越是调息,内息越乱,短短两日,已自生死不能。苦苦撑着一线神智,却忽想起大理斗剑的事来。心道六脉神剑分走各脉,岂不是将无处宣泄的内息发散了出去?神智昏乱之际,甚么国家大事都抛到一边,循着段誉行踪便追了过来。然而这一阵奔跑,经脉中更是狂突乱撞,已听不到段誉说了什么。口中嗬嗬呼叫,伸手便抓。
段誉叫道:“王姑娘,快走!快走!”只怕鸠摩智伤到了她,却不敢移动身子,以凌波微步闪避。鸠摩智出手极快,一抓便抓上他肩头,突然哈哈大笑,双手收拢来扣住了段誉咽喉。王语嫣尖声大叫,顾不得别的,伸手在他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只是使力地扼紧。
萧峰微低下头,双目直视着他,沉声道:“我有一言相询。这句话你只消答了,不论答的为何,都决无二话。”
慕容复笔直迎着他目光,身躯挺直,指尖也不曾动摇半点。然而声音干涩,却终究做不到了无痕迹,只可简简单单地道:“……请说。”
只听萧峰一字一顿,如凿金石,缓缓地道:“须要如何,你能断了那复国之念,终此一世,不会再起刀兵?你慕容氏的作为,想必牵扯极大,便如那日的番僧;以及大辽、大宋、西夏,各国之中还有多少,我一介武夫,确是猜测不来。但千人万人也罢,凭他是甚么国君皇帝,还是江湖豪杰,若因此事不能与你善罢,只要一句,萧峰奉陪!便算人人喊杀,这天下间都没有立足之地,我也绝不放你一人就是!”
扑啦啦几声,一对夜鸟惊得振翅高飞,不住地哀哀鸣叫。过了一阵,叫声渐细渐轻,已飞得远了,风声飘荡,却仍未绝。
慕容复愣在了那里。便在这几句话的工夫,他猜着大理吐蕃动向,心中已想过了许多可能。然而便想得一千种,一万种,一颗七窍玲珑心上再生出几瓣,将这世间的帝王大略、智者筹谋都尽握在手,无一分一毫差漏了,也绝想不到,萧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人如石刻,一动未动,更一动也动不得。五感六觉,皆化虚空,近在眼前的高大人影俱看不清,却觉一阵阵气息如火灼热,扑上身来,仿佛是远在万里之外,镇州城的那个冬夜。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喃喃低语,愈来愈是清晰,一声声地说道:
只要点一下头便好……
只要……
段誉但觉胸口被什么一撞,醒了转来。四下漆黑一团,只头顶照下来一线亮光,却是在那枯井之底,这才想起方才被鸠摩智扼住,昏沉中脚下一空,想是掉入了井中。然而此时身上丝毫不觉疼痛,反是神清气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由大奇。他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喃喃地道:“奇哉怪也……啊哟!不好!王姑娘还在上面,她可怎样了?”
忽听胸前有人轻轻地道:“段公子,你这时还只是记得我,待我这样好法,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来不及想她怎会也掉了下来,忙要扶她起身。这枯井底下甚深,月光难以照到,黑洞洞地伸手一摸,却握在王语嫣手上,吓了一跳。正待放开,王语嫣已反握住了他,声若蚊鸣地贴在他耳边道:“段公子,方才那番僧行起凶来,我还道……你已经故世了。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你……你一定听见了?”说到这里,娇羞无限,将脸埋在了段誉颈边。
段誉霎时只觉全身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双足一软,背脊靠上了井栏。这么一动,王语嫣几根头发钻进他鼻孔,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惊道:“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欢喜得险些晕了过去。”
慕容复仍立在那里,背脊俨如钢浇铁铸,休说点头,连发丝也没有一丝摇动。沉默了不知许久,其实也只不过短短一刻,忽地亢声道:“若为这个,那也不难,只须一件事便是。”
萧峰一震,再开口时,声音已不禁隐隐发颤道:“何事?”
慕容复仰首而望,声音清厉,宛然便似大辽军中指点河山之时,清清楚楚地道:“只要,萧大侠一掌杀了我,那便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否则但有一口气在,慕容氏复国之志,我定然毕生竭力以赴。不可为时,有死而已!”
啁啾声声,方才那对夜鸟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啼声散入风中,秋夜荒郊,愈发静得出奇。呼吸之声一声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连胸腔之中也疼痛起来了。
萧峰一言不发,直望着他。慕容复亦是一瞬不瞬,便这般与他对望。然而眼睛明明看着,却不知哪里横过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遮在那里。萧峰此刻的神情眼光,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见到他右臂不住颤抖,手掌几乎已横在了胸前,许久许久,却不曾动。刚才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嘤嘤,不停地响着,好似在说若他真的这般一掌落下来,那也……
那也……
只听萧峰扬声大喝道:“好——!”
慕容复倏地一震,眼中一切突然变得异样清楚。只见萧峰抬手腰间,将那柄建兴长刀解了下来,森然道:“你竭力以赴,我也绝不坐视。他日战场相见,也不必容情!”擦地一声,刀锋自鞘中弹出尺余,冷光激射,向自己胸前只一挥,道:“自今而后,萧峰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相干!”
啪地一响,割裂的半幅衣襟摔在脚下。萧峰举手一掷,七尺长刀入地四尺有余,转过身去,大踏步走了。不一刻远处马嘶隐隐传来,蹄声渐远,终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