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萧慕]廿五史·俱摩罗天 金推完结+番外 (太史婆)
萧峰伸臂一抄接过,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火光簌簌跳动,电光石火间两人只及对视得一眼,萧峰猛一带缰,坐下乌骓纵身腾跃,犹如平地起了一道龙卷,倏地加速前冲。转瞬间竟赶过上百匹马头,抢在了马群头里。长啸声中,那乌骓也不须控缰,一个急转横过群马之前,萧峰扬臂一挥,呼地一声,那火把化作一道光芒耀目的长虹,猛地自马群眼前横飞过去。
马匹对火敏感,乃是天性,狂奔中乍见火光,本能地一惊,头上数十匹马蹄子乱踏,便慢了几分。萧峰争的便是这瞬息迟疑,足下一蹬,乌骓马立知主人心意,跟着前蹄人立,当空踢踏,纵声长嘶起来。
风声呼啸,马嘶之声随风卷扬,直上半空。马群中一声接一声地应声嘶叫,盖合群之性,已认了这匹乌骓做它们头马。萧峰一瞬不停,纵马便向营地之侧疾奔。头前众马嘶鸣连声,便即跟上。一而十,十而百,六百余匹滚滚翻涌,都转过了方向。此时相距之近,营地最外几座帐幕都被马群踩得粉碎。然而大小牲畜和那群牧人的性命,却是硬生生保下来了。
众牧人瞪眼看着,手臂还高高举在空中,都愣在了那里。好半天,几个老妇人先哭出声来,一个个对着萧峰背影拜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喃喃祝告。那起路人中有通晓党项语的,听得出他们说话,多半都以为是天神降世,前来搭救了.
萧峰也未听到这些言语。那群马余惊未过,一时停不下来,他一骑引着渐行渐远,已在数里之外。再回头望时,只见马群黑影幢幢,远远地一点火光跌在地下,犹自未熄,映出四外茫茫寥廓,星垂平野,却已看不见了慕容复的影子。
第九回 不知秋思落谁家 3
经这一耽搁,燕子坞众人再往灵州去时已耗了半日。所幸鸠摩智未再现身,路上倒还无事,却不免行得愈慢,直到八月十四近晚才进了城中。只见街巷处处人头攒动,不时有叫骂厮打声传来,却还是那一班做戏的吐蕃武士。去寻下处时,却寻不到。原来西夏边陲立国,市肆繁华远不及中原,大小客栈早被求亲者挤得满了。他一行人问了半日,好容易方在近郊一座寺中借到处偏院,勉强住了下来。
这寺庙不大,院落间相隔既近,旁边院中有人说话便听得甚是清楚。只听那边正是巴天石的声音说道:“……臣已投入了礼部。那礼部尚书十分客气,说世子爷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今日时辰晚了,明朝一早便来请世子移居国宾馆中,晚间赐宴,也好……”
燕子坞诸人心中一跳,都想:“这姓段的小子是堂堂正正一国世子,西夏也要青眼几分,公子爷只说不能令他做了这驸马,却要如何做才是?难道就这般袖手旁观,当真不去与他相争?但若动手,那小子有他义兄相助,只怕……”百般焦急,却无人敢与慕容复再提此事,只可屏息静气地候着。王语嫣一颗心更是跳成了一个儿,暗想:“连段公子都要去争这驸马,表哥他当真不是?若不是,做什么又千里迢迢地赶来灵州?他、他若真的去求那公主,我、我……”独倚窗边,已悄悄地流下泪来。
然而这些情状,慕容复却分毫也未留意。他一听得大理诸人皆在隔壁,萧峰必也在场,胸口忽地一跳。耳中明明还清清楚楚听到后面的言语,却一个字也未听真。心中只想:“大理段氏,吐蕃,明夜之宴,我须得……”但须得如何,竟一件事、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人之思绪想时容易,欲要不想甚么,却由不得自己做主。若说放便放得下,也不会有“不由自主”、“情不自禁”这些词句了。慕容复一世聪明,偏偏当局者迷。只道“萧峰便在那边”的念头不过一晃,早已抛开,但一阵接一阵地心烦意乱,便是无法宁定,不觉走出了寺去,在郊野间漫步而行。不知行了许久,亦不知平日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的大计去了哪里。明夜又究竟要如何,一人、一月、一道身影相对而立,静夜之中,全无回应。
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叫道:“……表哥?”
慕容复急转回身,凉风扑面,将衣衫肌肤都浸得透了。以他功夫,怎会王语嫣走到身边还未发觉?一念及此,遍体生凉,只唤道:“表妹。”
王语嫣眼中泪光莹然,要看他时,又不敢看,脸颊都涨得晕红。好一阵方鼓足了勇气,颤声道:“表哥,明晚……明晚那宫中之会,你……当真要去么?”
她还是说不出口“驸马”二字,问得这一句,泪珠一点一点,都落了下来。
慕容复凝视着她,却只觉冷。风中的凉意自指尖慢慢渗进去,连胸口一片也冷了。
他若要解释,自然可以说西夏此刻局势错综,我只有亲至,方能见机而行;或是说我于此事另有筹谋,驸马云云,原不在我的意下;又或将西夏吐蕃背后的波澜云诡详细分说一遍,此时当如何看待,又要如何从中行事。甚至只说一声我并非求做驸马,也足够哄得王语嫣破涕为笑。然而这许多言语在心中重重叠叠,早非一日,对着四名忠心耿耿的家臣尚不能尽吐,其余属下死士、卢家、潘家、辽宋君臣,还有那一个远在少林、出了家的父亲,又与谁说,从何说起?更不必提,是对着这个娇滴滴、怯生生的表妹。胸中呼啸几乎已要冲破天际,到得口边,双唇颤了颤,也只是淡淡地道:“我自然要去。”
王语嫣身子一晃,低声道:“你……你真要去做那西夏驸马,不再理我?表哥,大燕……就真的那般重要么?”
慕容复猛地一震,道:“甚么?”若平日王语嫣听到他这语气,早已低声软语地应是,但这时凄然欲绝,忍不住便道:“我知你心心念念,只有兴复燕国。可是便真的叫你做了皇帝,还不是你杀我,我杀你……你说那是你祖宗的志愿,姑丈当年也如此说,如此想。过了这许多年,他都已了悟了。表哥,你,你何苦还念念不忘,这样执着的呢?”
慕容复脑中轰地一声,“姑丈”、“了悟”几个字便似一把烈火,从他本来冰凉的胸口透过去,在血脉骨髓里熊熊烧了起来。当日包不同说声“主公”,便激得他出口怒喝,这时胸中冷热交并,反而笑了起来,笑声既冷且涩,全无笑意。笑了一阵,突地声音一收,道:“我祖宗的志愿,王姑娘,你道,那只是我的祖宗么?”
王语嫣听他突然不叫自己表妹,却叫“王姑娘”,月光落在他脸上,那张脸却比西北仲秋的夜月更冷,只看得发起了抖来,颤声道:“……什么?”
她声音颤抖,便衬得慕容复语调更加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陈年旧事一般,缓缓地道:“太和十九年,拓跋氏改制,将鲜卑各姓更定汉姓。然自慕容氏以下,吐谷浑、庾、那、贺若四姓,仍循旧制。至龙城公与赵宋争雄,麾下鲜卑旧人便有贺若氏,一同到得了姑苏。那吴地方言之中,‘贺若’二字读音,近似于‘王’……”
王语嫣瞪大了眼睛,慕容复所说,分明是她父亲并非汉人,却是与他一样,为复国而来的鲜卑族裔。她从来想到“复国”,都觉是遥不可及之事。已隔了几百年,何必念念不忘地记着?做了胡人,又有什么好了?这一语只惊得脸色惨白,不住地摇头,道:“不,不,我爹爹怎会……怎会是……”
慕容复冷然道:“贺若一脉向为我家掌管军费诸事,到了舅父手中,已有慕容氏私产之半数,两家肱股相依,结作了秦晋。只是……”只是如何还未出口,王语嫣已惊得慌了,喃喃道:“母亲从未对我说过这些,她为什么……?”
慕容复“哈”地一声长笑,道:“你母亲?”
王语嫣什么也说不下去,咫尺相对,只见慕容复眉间眼底,都是一片赤.裸裸毫无掩饰的杀气!
只听慕容复冷冷地道:“舅父去世不到一年,我父诈死,大业操持剩我母亲一人,只怕便要为赵宋察觉。而想活人守密,所费的不过是金钱财物。慕容氏之半数,哈!便做了她王李氏的曼陀山庄了!”
王语嫣一向只道母亲与姑母不睦,所以不喜表哥,但究竟为何不睦,却不知晓。这时待要不信,却又不敢,低低地道:“你说,我母亲昧了慕容家的家产?不会的,我爹爹……自然有遗物留下,她要你家的……又……做什么?”
慕容复淡淡地道:“王姑娘,你何不自己去问。”
王语嫣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今夜连番变出不意,这些想也想不到的可怕故事,固然听得她心惊胆颤,但什么故事真相,也及不上此刻慕容复那张冷冰冰的,杀气逼人的脸庞。她痴心恋慕十八年,一心爱的是那个翩翩动人的姑苏公子,举止有礼、言语温存的表哥。眼前这人,却是好生陌生,似乎从来也没有见过。不,她曾见过一次,那是在洛阳别院之中,那个与全冠清说话的表哥也露出过这样神情。恍恍惚惚间,那天所见的脸庞盘旋飞舞,和眼前之人叠在一处,恁般陌生,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从来也没有认识过的,另外一个人!
好一刻,慕容复微一躬身,斯文有礼,一如平日。道:“夜已深了,王姑娘,请回。”若不听那“王姑娘”的称呼,真似这一夜之中,甚么也不曾发生过。眼光平平静静自她脸上掠过,转过身去,便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