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如何能停止恶念?
也因此,山神很早便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是在这份日渐沉重的痛苦中,走向神魂消散。
但如今一梦醒来,日复一日缠绕神体的恶念与怨气竟已消失大半,只有阵阵的隐痛,提醒他曾经难解的恶疾。
这般现状,只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那群村民忽然革除恶念,全心向善。
显然不可能。山神还没有天真到这种可笑的地步。
那就只有另一个原因……
那些村民以为,山神死了。
一片混沌的茫然中,忽然有一个疑问,沉石般向他脑海中掷下,顿时令他如坠冰雪。
叶修,去哪里了?
第三十章
今晚的夜色尤其陌生。
小小的神明匆匆穿过森林,枝干虬缠的暗影犹如森森獠牙,吞食他落下的每一步。月亮也过分的苍白,像缝在天幕上的一抹冷笑。
他生来便在山脉中,长久居住,看惯千夜。没有哪一个夜晚令他如此心惊,神魂不得安宁。
叶修在哪里?
他实在太过虚弱,无法像前日那样将意识与山脉同化后追索叶修的踪迹。只能在漆黑的夜色中独自寻找。先去了一趟山神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在废墟之中,山神察觉了叶修残留的气息。
是淡淡的血味。
他记得这个味道——是叶修的血迹。
是了,叶修受伤了。他想起叶修离开时最后那一眼,那时候,叶修已经受伤了。
拖着受伤的身体,叶修之后又去了哪里。为了阻止那些人,叶修究竟做了什么。
他只是个人类啊。
明明缠绕神体的恶念怨气已经减轻许多,山神此刻却察觉到比之前更甚的痛苦。他从未执着追求过力量,生来便具备天道赋予的权能;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不甘。
为何要让他在山穷水尽的末途,窥见牢笼之外光辉灿烂的宝物。
为何要在如此虚弱的时刻……才遇见叶修。
神明于此刻,体味到了人世的种种情苦。眷念、失落、渴望、不甘……
求生。
他不想死。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人间有时也是无间地狱,污秽与黑暗难以根绝。但他想留下。
因为这个世界拥有叶修。
执念一旦落地生根,便再难拔除。山神已经明白:自己早已沾染俗世红尘,必得亲历人间悲喜——从他见到叶修那刻起,这已然注定。
夜风长鸣。即使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山神只是垂下眼,默然而又执着地找寻下去。
拉他跌入红尘中的那个人,此时到底身在何方。
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出现在脑海中。
如果此刻、他仍能使用力量——
那便堕为妖吧。
这是最快的方法,不是吗?
“……”
山神闭了闭眼,没有理会这不怀好意的诱导。
他紧紧抿着唇,面色冰冷,在夜色中步步向前走去。身为山主,他本该不受寒暑侵扰,此刻却觉得寒风尽皆吹入脏腑。
叶修。他默念这个名字,好让躯体借此回温。
他已经走过了两片森林,又绕回山神庙,换另一个方向走。如果叶修曾经来过山神庙,那么他逃走的方向,一定是……最远离自己的地方。
他如此确信。
这一次,他选对了。
迎面隐约火光逶迤行来。山神没有隐藏行迹,依旧直直地向前走去。然而走近来的人群,却像没有发现他一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在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嘈杂的声音充塞寂静山林。
山神停下脚步。
“山神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亲眼看到他被柴刀砍到了,掉下悬崖了吗?”
“会这么轻易就死吗?”
“我们还把火把扔下去了,不死也给他烧光了。”
……
他们说的是谁。
是叶修吗。
那个人类。
有一瞬间,他以为左臂再度剧烈地疼痛起来,污浊的暗影又如影随形缠绕而上。但当他低头看去,只是自己用力簒紧手指,割伤人形的表皮。
原来如此。那些人“看不见”他,是因为在他们心中,山神被叶修的形象所取代,已经被他们杀死。一念障目,便对真正的山神视而不见。
代替山神之名,便也要代受天命劫难。
叶修。
他松开手,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疾跑起来。
这就是,你保护我的方法吗。
细小的草叶擦过他的面颊,荆棘慌张退开,假寐的花朵在他衣带掠过之际瑟瑟发抖。
我并不想要。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手臂传来撕裂的触感,却没有痛觉。这具人形的躯体,距离崩毁也不远了。但他毫不在意。
悬崖就在眼前。
叶修,你……还活着吗?
山神没有放缓速度,毫不犹豫纵身跳下悬崖。将落地时,他再度催动所剩不多的灵力,勉强招来细小的流风托住身躯。
崖下已经烧成一片火海。他不顾灵气透支的后果,强行将山脉中散逸灵息聚拢,化成落雨。火焰熄灭后,他终于找到躺在一块山石上的叶修。
人类青年一身血污伤痕,躺在一块山石上,胸腹部的衬衫已经被鲜血饱浸。小山神向他跑过去,因为气力不足,还摔了一跤。他也不顾擦拭脸上沾到的泥尘,一下子扑到叶修身边。
握着人类的手,山神察觉到生命正在从这具躯体中流逝。
“叶修。”
从眼中流出、滴落在人类面颊上的液体。
山神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人类的面容,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一般。
叶修勉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艰难地露出一点微笑。
“你没事。”他的声音像呼吸那样微弱,“太好了。”
“……你快要死了。”山神说。
他伸出手去,徒劳地擦拭着落在叶修脸上的水迹,却始终也擦不完。总是从容散漫又云淡风轻的脸上沾满斑斑血痕,而那些透明的水滴,在他拭去后又不断落下。
下雨了吗?他茫然抬起眼,又低下头去。
原来……是我在哭啊。
“你就要死了。”他又说了一遍。好像重复一个谎言,就会有谁来驳斥他。好像如果这样说,叶修就会坐起来,笑着告诉他没事。
叶修只是平和地看着他,很仔细,也很缓慢。
“而你会活下去。”人类说。
这声音太过温柔。却像一句令人绝望的判决。
“还有等你的人,”山神说,“你不能失约。”
叶修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他的目光有一种透彻的笃定和安然,好像已经透过眼前的身影,看到了很远,很远以后的时光。
“没事的,”他轻声说,“你还会……再见到我。”
这一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好像他苦苦支撑,将灵魂强行停驻于此,就为了传达这一句声息。
——然后,那双眼闭上了。
清凉山失去了一切声音。
天地是聋的,山水是哑的。
两百年荒芜人世,千万年静默宇宙。三千世界,十万微尘。
只听一个名。
叶修。
辗转异乡,满身征尘。
以凡人之身,代神灵天命。终于所愿得偿。
从此山长水阔看尽,不见魂归。
只是两处辜负,两处情深。
山神的手指从叶修的脸侧离开。这张脸面容安详,仿佛闭眼一梦,只待花醒。
原来山神眼泪流尽,清凉山也不会下雨。
他站起身来。孩童般面容,依旧无悲无喜,一双眼眸,却终于刻上经年风霜。
点点金光旋转,绕身而起。山神已识得人间七情,便要就此褪去旧身,重化神体。
他举起双手。濒临崩毁的小臂消去了枯萎的模样,骨骼抽长,血肉编织,重新覆上白皙表皮。长久的沉疴暗伤,也一一修复。视线拔高,抬起眼,已不是同一个天地。
清凉山重新注入崭新的灵息。山脉活了过来,生灵慢慢苏醒。青鸟衔来新生的法衣,殷勤为他披上,依旧是织山绣水,袖揽云岚。灵兽捧来水镜,他垂下眼,镜中是一位已然成年形貌的俊美神灵。
散落山麓之间,无数庆贺声传入耳畔。大劫已渡,便是涅槃重生、神通更上的清凉山之主。
叶修以性命为代价,为他换来这番造化,更替身殒命,为他续下此后无尽长生。
多少得道仙神,每每身临劫难,一旦有凡人拼尽百年人生,助其渡劫,往往也只是在神明漫长的长生路上,留下一瞥而过的风景。顶多结下一点因果,待有来日,轻描淡写抬指一点,便偿还此情。
难道他与叶修之间,便也要如此这般,只等那一点不知多少年后才能印证的因果吗?
新生的清凉山主闭上眼。眼前祥瑞、漫天金芒,山脉久安、神生坦途,皆不入眼。
“我不愿意。”
他说。
叶修,我无法做到,不憎恨。
这一劫于我,永无终结。
你愿渡我,但我不愿上岸。
我不愿你我之间,只有这一程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