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这次听清了,这声音虽然像,但还是不一样的。
那人见他不答,又问,“你不想和我说话吗?还是不会说话?”
这个结论很有趣,并且毫无道理,甚至还有几分只可意的委屈,史艳文张张嘴,欲言又止,俄倾,先摇头,再点头。
那人也就松了口气。
可一眨眼就感觉脸上扑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愣了愣,出神地想这熊身上的毛怎么长的如此轻柔,像人披风上的毛领一样。
他反应变慢了,待察觉到自己被人拉到眼前时,面前的人已经一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粉熊,这扭捏不适的手感分明就是人,还是个无礼之人。
竟是连幻觉和真实也分不清了。
史艳文险些愤而出掌,忍不住睁眼的刹那感到眼睛的刺痛更甚,那人急忙阻止,“别睁眼,在下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里山陡路窄,风雪又大,我扶着你不大好走,这后面有个山洞,我抱你过去。”
他姿态谦逊,说的貌似也很有几分道理,史艳文反倒不好说什么了,闷不作声地点头,可等了半晌,也没见那人动作,反而停留在身上的目光越见炙热。
史艳文自这人出现便开始运功消化那一口面糊糊,谁知越用功影响越深,神识渐渐清楚,手脚愈加虚软无力。
使人致幻的蘑菇有千万种,史艳文也不知他误食的是哪种,说不定还是好几种的混合物,天知道他们又放了多少蘑菇粉进去?
“你……”那人顿了很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史艳文也顿了许久,名字倒是其次,只是觉得现下的情况有些尴尬,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想着是一只熊抱着自己的场景,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虽无恶意但总让他有些不安,思忖良久才慢慢伸手,脸色微红地在他肩膀上写了两个字。
罗碧。
“绮罗碧玉吗?很好听的名字。”
史艳文嘴角抽了一下,又写,“兄台还不走吗?”
那人却好似没有察觉,轻笑一声,“我喜欢你。”
“……”
史艳文有些茫然,都说风大会闪了舌头,原来也会闪了耳朵吗?
不过没等他考究清楚,那人已经带他进了山洞,山洞应该不算深,他们只走了七八步就停下。洞里有枯草,应该是当地人放置,用以途中安歇的,那人将他放好,又径自走了出去。
眼睛还不是很舒服,史艳文也不大想睁眼看那只让他尴尬的“粉熊”,就四处揉揉手揉揉脚,想那人唐突是唐突了些,总是帮了他,是个热心人。
年轻不懂得分寸也是常有的事,他身旁就跟了一个。他这样想着,悬着的心就要放下,突觉那股视线又回到他身上,轻柔的脚步声在山洞的回响里无限扩大,步步逼近,莫名有些压抑。
那人来到三步外,阒然无声,寂然不动。
史艳文强压不适抬头,勉强睁开眼睛,可看到那幻觉,什么紧张压抑都在瞬间化做子虚乌有。只好再闭上眼,露出不解神色。
“……你的鞋袜还在外面,”他顿了顿,走上前,将一把扇子放在史艳文手边,继续解释,“我帮你包扎。”
史艳文也没犹豫,他本不是那等扭捏之人,躲闪反倒伤了人家好意,自己可不就成不识好人心了?
那人却犹豫了,隔了几息才慢慢伸手,握住了史艳文受伤的脚。
接触的瞬间,两人都背脊一麻,如同电流爬过。史艳文不由自主往后缩,那人也不由自主手下一捏。
“啊、抱歉,”察觉史艳文面色发白,那人也忙放手,言语顿为艰涩,“是在下失礼。”
史艳文敛眸,经过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沉默才放松下来,转过头不去看他。
那人见状,也不好多言,恐将氛围推至更为难堪的局面。随手撕开自己的衣服,抬起史艳文的脚踝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拭去血迹,一层一层缠绕而上,指尖时而划过脚心,又握着小腿,那细微的紧张也尽入眼底。
他包扎好了伤口,又下意识去看史艳文的脸,看他的紧闭的眼睛,看他紧抿的唇角,又看他发红的耳根子,看的恍惚,也没发现自己的扇子已被眼前人捏地快变了形状。
似曾相识。
那不仅仅是紧张,还有些浅薄的不甘。
奇异的反应。
迟疑不久,那人强自收回视线,将鞋袜也替他穿上,小心放好。
“……你,眼睛还是很不舒服吗?”
史艳文长呼口气,摸索着他的手,摊开又写了几个字。
那人看完就笑了,“误食此物,竟还能登上雪山,阁下当属非凡之列尔。”
这话说的够文雅,内容就叫人脸红了,史艳文只得扯扯嘴角。
笑得百般无奈,但依旧好看,鬓发撩过唇角,勾出一抹异样的惊心动魄,出尘脱俗。
可惜看不到眼睛。
让那人想起了一句不大合适的话,“惑阳城,迷下蔡”,可一想到这句话的出处,不免暗暗为自己道声罪过,再一转念,又思心无诡意,并无大过。
意识在脑袋里来来回回拐弯抹角地转了好几个圈,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过于谨慎多心,哪里需要这样纠结?
活像对待心尖至宝,遽然不像自己了,畏首畏尾的。
史艳文不欲气氛再度怪异,伸手点了点他的手心,力道很轻,也让人心痒痒。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心痒难耐,一句话就脱口而出。
史艳文微微皱眉,那人立刻顿了顿,又不自然地补上一句,“方才背着光,我没看太清,咳,说不定在下可以为你解忧。”
望闻问切,倒也不算牵强。
史艳文只道看一眼也没什么,就是滞涩更甚,也受的住。
睫毛轻颤,史艳文正对上那注目的视线,藏于眼皮下湛蓝天空,终得一觑。
寒剑刺破千钧铁,挥袖可纳万丈尘。朗月何曾有旧意?难忘清夜梦里人。
“……我叫解锋镝,”那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欺身而上,凑近了问,“有生之莲解锋镝,你记得吗?”
史艳文还在看着那幻觉辛苦忍笑,被这变故惊得一愣,忙将手也拔了出来,皱着眉头拉开距离,冷冷摇头,掌中暗劲蓄势待发。
这距离,近的让人厌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糖啊!这不就发糖了啊!说了,现在要开始恋爱番了!!
第41章 浮雪 四十一
你看他面纱之下的双眸。
哪里还能看见当初的喜悦。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
深夜的雪山格外寂静,雪花扑簌簌敲打在发上,解锋镝蓦地睁眼。
却不是在雪山,而是不动城,漫天浮雪的不动城,冰寒彻骨。
整座城池好似空无一人,诡谲暗淡,唯有麒麟宫的偏殿有琴声涤荡,越听越冷。
鹅黄烛火在灯笼里摇曳,偏殿大门紧闭,他不习惯留在不动城,去的时间远没有在天月勾峰待的时间久。他更加不习惯这扇门,殿中已毁,形同禁地。
这房间原有的主人,他也是知道的,他知道那个人叫史艳文。这名字让他困惑不已,他的记忆里没有此人的身影,但听到这名字的刹那,总是不由自主浑身发寒。
齐天变问他是否记得史艳文,屈世途也这样问他,叶小钗、原无乡,连倦收天都这样问过他。
不曾听闻。
他若这样说,齐天变会狠狠瞪他,屈世途会神情落寞,叶小钗则是面露沉色,所有人都暗暗叹息。然而奇怪的是,每当他问起,他们又是含糊其辞,仿佛有极度难以启齿的苦衷。
或许因为他们的关系是特别的,甚至是难以置信的。他反复打听了几次,只有屈世途在无奈时,留给他一句话,“江湖也没有多大,有缘自会再见。有朝一日,他若肯主动见你,你自会明白。”
他是做梦了吗?怎么会梦到这里?
可他从没进去过,说来确实好笑,他对史艳文很感兴趣,却从没来过这间偏殿,只是曾在殿外推开门缝看了一眼,一眼之后,目光便再也没接触过这里。
不是不想看,只是有什么情绪霸占了感官,让他看不下去。
紫檀木上的麒麟怒目而视,他将手放在门缝上慢慢划过,雪花抹不去漆油,却让它留下了透明的泪。凉意浸润着指间,雕镂攒斗,纹路触感舒逸细腻,斫木取材,嵌刻入心的咬合力让这门有了极好的防震之效。
雅致轻薄的琉璃代替了茜纱,它没有观星台上冰纱的杳然梦幻,却比那冰纱多了一点好处,能将月光引入殿内,更具雅致。
屈世途的设计总是让人叹服的。
而此刻寂静浮雪之下,满室月光之中,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坐在里面,从容抚琴?是那个“不曾相识”的史艳文,还是他于闲暇幻想的史艳文?或者不是史艳文,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见过,或没见过。
再或者,是睡梦之外的白衣人吗?
罗碧,呵,罗碧……
名字虽好,却不是他的,哪有人在写自己的名字时还会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