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面杂音阵阵,哪里能安寝,这话怕是来揶揄打趣地,道人看他精神不错,也不介意,反说起其他事来,“明日我要回天波浩渺,赴旧友之约,你……”
“无妨,”史艳文看了看他背后,“我怕是要在这里待久点,找些东西,也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
他想找到那个人,那个为他而来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他的时间很多,尽力找的话,总会找到的。而道人不可能总是陪着他,他也不是需要人照看的孩子。
“好,”道人沉吟片刻,伸手在他肩上一按,“走之前,我再陪你一程。”
“多谢兄长。”他笑了笑,目光忽然又扫到那两个孩子,正盯着桌子上的面糊糊,不由莞尔,“还请兄长先行一步,艳文随后就来。”
道人侧头,“可想好名字了?”
史艳文往桌子上看,“那不是?”
道人眉间露出一抹柔和,点头道,“也算应情应景。”
……
“‘我苦客栈’听起来不好,需得换个名字,”史艳文将牌匾换了个面,拿出匕首龙非凤舞,木屑飞过后,四个大字跃然匾上,“茗馆。”
茗,茶也。
苦寒之地,适茶酒保养,都说此地雪水纯净,泡茶味道绝佳,可惜他来此一日,竟连口热茶都没有,心里自然遗憾,所以道人才说是“应情应景”。
老板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史艳文,“你……”
史艳文也笑吟吟地回望,“这里的床被、蜡烛、酒菜稀缺,若是仔细照管,也算是个绝好的营生,两个孩子也可识字进学,将来他们娶妻生子,你后半辈子应也有望了。”
老板目露激动,正要说话,史艳文又掏出几锭金子放在桌上,“可惜你厨艺不行,还得租几个厨子,我想这些应该够了。”
老板彻底怔住。
史艳文转身,再不管他何种表情,踩着漫天浮雪,挥手告别,“老板,我喜欢女儿红,要你酿的,十日后,艳文再来验货。若是不好喝,可也是要罚的。”
老板呆了许久,两个孩子都反应了过来,他才醒过来,“爹亲,那个哥哥好像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老板眼里突然有些湿润,压着两个孩子的肩膀,在地上重重一跪,“恩公!我等你来喝酒!”
小孩摸着被撞疼的额头,“……爹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面糊糊里放了会让人产生幻觉的蘑菇粉?”
激动的脸色一僵,老板揪着两个孩子的领子一跃而起,跟抓着两杆大旗似的,将摇摇欲坠的木门撞出三米远,“……逆子!还跪着干什么!赶紧追啊!!”
两个孩子捏着拳头大叫,“追啊!追啊!”
“解决好了?”
“嗯,”史艳文踏着雪花落下,整个人都要和漫天雪花融入一体,不分彼此了,“那两个孩子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自轮廓还是能看出来,是对很可爱的双胞胎。”
他也有对双胞胎的孩儿,只是一个在魔世,一个在东瀛,他走的急,都没来得及看看两人。
“想起你的孩子了。”
“对啊,我到了这个已有十一个年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哈。”
罢了,罢了。
纠结于此也无益处,史艳文望着雪颠,脸色在雪山的映衬下不见往日苍白,甚至还有几分活力的暖红,“兄长,这座山登上去,可是很累人的啊。”
“怕累?”道人问他。
“累?”史艳文嘴角一扬,清澈的瞳孔里碧波潋滟,万丈雪山亦不过眸中一隅,更多的,是广阔无垠的天空,“怕,就不是史艳文了。”
终年积雪的地方除了寒冷,呼吸也较为困难,何况昨夜还下了一夜的大雪,更是步履艰难。史艳文只能靠着经验前行,道人倒是如履平地,下脚即便偶有不稳,也不见任何不雅,稳重不如一般人,他到底活的比史艳文长太久。
严寒刺骨的冷风越往上越大,走势也越陡,积雪自然也是最厚的地方。
攀的累了,两人便暂歇口气,虽没有大喘气,但手脚却少不了虚软无力,皓月光倒是不累,只是看他们登山无趣,自个不知飘去了哪里。
快到雪巅的时候,道人又停了下来,史艳文也跟着停下,道人找了块平台,把史艳文也拉上平台,让他看后面。
绵延的脚印被大雪覆盖了一半,一眼望不到尽头。
史艳文看着那些好像水波般扭动的脚印,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奈地揉揉眉心,“兄长要是在此时丢下我,艳文说不定会迷路吧。”
他本是随口混说,不想道人当了真,竟从怀中拿去一颗珠子给他,“这里面有一八卦阵法,与罗盘近似,却更方便携带,若是他日你迷路了,他能助你。”
史艳文默默接过珠子,道人这起自然的动作反倒让他无言了,像是撒娇被纵容,很是窘迫。
道人看了看天色,他们走过了正午,到山巅的距离大概还需半刻钟,道人沉吟片刻,“走吧,到顶峰,去看看这望不见边际的雪域。”
“好。”
道人有道,“天波浩渺,你若是想来,随时可来。”
史艳文愣了一下,将珠子慎重地收入怀中,冁然而笑,“好。”
当天地只剩下一个颜色时,世间的一切烦恼都是空的。
史艳文登上顶峰,望着干干净净的这片大地,他的心有多大,看见的天地就有多大。冰峰一座比一座高,而在他脚底下的便是最高的那座,它们屹立在天地间,仿佛万古如斯。
然后看着自视野中消失的紫色,眼里的笑意渐渐平息、静止。
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怅然自失。
“兄长,多谢你。”
……
上山时的脚印已经不见,史艳文便从另一个方向下了山,那些脚印虽然被掩盖了,但到底是两个人的。
来时欢喜,去时沉寂。
还不如在另一个方向,留下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脚印。
只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雪山尤为如此,他没有如道人般运起轻功,只是慢慢走着,总是歪七倒八的。开始时觉得还算好玩,到了后面就无聊的很。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更是被雪地里埋的尖石扭了脚。
他深吸几口气,适才才发现脚踝处竟然透着暗红,鞋面都割破了,恐是雪山太冷,所以他也没察觉到疼痛。
实在是自找苦吃,史艳文想,早知道方才道人邀他一起下山,就不该推迟。
还说什么欣赏雪景,看这天色已晚,风雪愈盛……
还有眼前晃动不停的地面。
“唉,”他叹口气,压住胸口膨胀的恶心,摸索着在山石边上坐了,竟有几分玉山倾颓羸弱不堪之势,“没料到这招,也不大像曼陀罗,他们倒也机灵……今夜怕是下不去了。”
他也不敢贴着雪堆坐,只用功力将周遭的雪都化了,空出方圆清静,坐着揉腿,又思量好在自己功体已复,倒也不怕晚上被冻死。
袜子已被浸湿,感染了伤口也不好。
史艳文在山石上刨下一把积雪,融化成水将伤口洗净,才准备包扎,不妨另一座山的后面拐出来一个人,浅蓝色的披风飞扬起极好看的弧度。
他还想看清,不巧刮起大风,将一堆雪吹到他头上,鼻子眼睛被扑完了,有的还钻进了颈子里。
雪花被皮肤的温暖融化,顺着脸颊流下,史艳文有些狼狈地擦着眼睛,谁知是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恍惚间那人也怔住了,两人半晌没说话,风雪啸啸,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格外寂静,
风太大,将所有痕迹都吹散了,什么声音,什么脚印,都不见踪影。
那人显然是发现了他,只怕也是误会了他。
“你……在哭吗?”
史艳文动作蓦然顿住,心跳怦怦地加快,想要仔细辨认那声音,可大风过分将其扭曲,总是听不清楚。
那人见他不说话,又走近几步,“你可是被困在山上了?”
声音很年轻,还有些让他心里躁动的熟悉,史艳文心里一沉,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不想眼前却成了一片粉红,依稀还看见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轮廓。
一只熊,粉色的,歪着头,很呆萌。
坏了。
紧绷的气氛蓦然解体,史艳文又好气又好笑,也猜出那面糊糊里放了什么了,自思目下狼狈更兼危险,忙不迭起身往里侧靠,不作言语,只是戒备。
忽觉风声更狂,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先蒙住他的眼睛,史艳文下意识往后仰,想要避开那只“熊掌”,脑后跟又撞上了山壁。
笨手笨脚的。
史艳文听见一声嗤笑,虽然很轻。或许是这笑里毫无恶意,又或许是蘑菇的副作用,让他一身戒备也缓了下来,手脚都不大听使唤。
那人咳了声,“既不便睁眼,就莫强求,在下非是恶人。不过是扶灵归乡,来此祭拜罢了。”
“……”谁会将亲人藏在雪巅?
“你的脚受伤了,先坐下,我为你包扎吧。”那人移开手,声音有些不忍,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眉目上轻轻抚过,“你很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